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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想起被浸泡在罐子里、无助且无意义的漂浮的脑组织——那样子好像腌制过的花椰菜。在海绵状的半球组织里,思想和欲望早已清除得一干二净。这些残余的肉,这些无助的肉,他想。我们怎么可能要求骨头具有灵魂呢?尽管如此,这条街依然是鲜活可爱的:湿漉漉的砖墙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红色,皮鞋后跟在石头上敲击时发出回声,他看见一个男人的绒面呢大衣的后背显出的曲线和被拉长的线条,或者看到某个女子裹着法兰绒裙的臀部。海鸥在头顶不断盘旋鸣叫着,它的声音和马车轮子的咔嗒声、人们的笑声,以及咒骂声在夜色中交织在一起,变成一曲富有原始意味的交响乐。他享用过阿片酊以后,最爱的也正是这些:这些纷杂的气味、声音和风景,还有这短暂美景中的那份拥挤和嘈杂。每个地方都闪耀着平凡世界所缺乏的激情和活力。

他溜达着穿过广场和小巷,走过穷人的茅舍和富人的宅邸。有一阵子,他分不清楚哪条路是通向北面的,也分辨不出码头在哪儿。但是,最后他弄明白了:他得靠着鼻子找。他学会了相信直觉,而不是思考再三。比如,为什么坐船出海?为什么要开始捕鲸生涯?这些全都无理可循,却自有道理。这些行为毫无逻辑可言,近乎白痴。他想,聪明不会把你带到任何地方,但是愚蠢,出色的愚蠢却能让你拥有全世界。他走到公共广场,遇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无腿乞丐。乞丐正用口哨吹着《南希·道森之歌》[4]。夜色渐浓,乞丐开始靠自己的指关节沿着小路挪动身体。两个男人停下了,攀谈起来。

萨姆纳问道:“哪条路通往皇后码头?”无腿乞丐用他脏得结痂的拳头横向一指。

“在那边。”他说,“你在哪条船?”

“志愿者号。”

乞丐的脸上净是长过天花后留下的疤痕,身子从腹股沟那里截断了。他摇晃着脑袋,咯咯笑得直喘。

“如果你选择跟布朗利一起出海,你就是自找苦吃。”他说,“完全怨不得别人。”

萨姆纳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布朗利会帮助我们的。”他说。

“如果你想把事情搞砸,他是会帮你的。”乞丐回答说,“如果你想身无分文地滚蛋回家,他也会帮你的。这种事情他全都肯帮。你听说过珀西瓦尔吗?你肯定听说过那个倒霉的珀西瓦尔吧?”

乞丐衣衫又破又脏,戴着一顶走形的苏格兰圆顶帽子,上面补了好几个旧布补丁。

“我当时在印度。”萨姆纳说。

“你可以在这附近随便找个人打听珀西瓦尔。”乞丐说道,“你只消说出名字,然后再看看别人的反应。”

“还是你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吧。”萨姆纳说。

乞丐在开口之前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衡量萨姆纳话里的诚意。

“船撞上了冰山,碎成一片一片的了。”他说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船上装满了鲸脂,可是他们一桶都没救出来。淹死八个,冻死十个。活下来的人一分钱都没捞到。”

“太不走运了。但是,谁都有可能碰到这种事。”

“只有布朗利碰上了这种事,没别人。如果作为一个船长遇到这种事,他通常不再有机会去管理另外一条船的。”

“巴克斯特先生很相信他。”

“巴克斯特城府极深。关于巴克斯特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萨姆纳耸耸肩,抬头看着月亮。“你的腿怎么了?”他问道。

乞丐往下看了看,眉头一皱,仿佛惊讶地发现它们不见了。

“你去问布朗利船长。”他说道,“你告诉他奥尔特·卡珀问候他。你告诉他,曾经我有两条完整的腿,但是现在,我两条腿都没有了。你看看他会怎么回答你。”

“我为什么要问他这个?”

“因为你居然不相信我这样的一个人告诉你的真相。你觉得我在像个傻子似的胡言乱语吗?你可能转身就把我的话抛到脑后了吧,但是布朗利和我都知道事实真相是多么的血腥。你可以问问他在珀西瓦尔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他是奥尔特·卡珀问候他,你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萨姆纳从衣兜里取出一枚硬币,放在乞丐摊开的手掌心。

“我的名字叫奥尔特·卡珀。”乞丐在萨姆纳身后大喊,“你问问布朗利我的腿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可以闻到从不远处的皇后码头飘来的气味——好像只有肉要坏了时才会发出的那种酸臭。在仓房与仓房之间,在堆得乱七八糟的木材场之间的空地上,他看见很多捕鲸船和单桅帆船的剪影。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街上比白天要显得宁静一些——一些隐约的饮酒作乐的声音从码头酒馆、便士银行和那家名为“海员的莫莉小姐”的店传来,不时还能听到出租马车上的嘈杂声或是垃圾车上的抱怨声。星空流转,洇开的月亮一半都藏在一片仿佛镀了镍的云朵后面。萨姆纳已经可以看到又大又宽的黑色的志愿者号了,上面放置了很多索具。它就停在离码头不远处。甲板上空无一人,至少萨姆纳没有看到任何人。装卸工作应该已经结束了,他们现在就是等待海潮到来,再就是等着蒸汽拖船把他们拖入亨伯河。

他的思绪飞到了北方的冰原和伟大的奇观上,他无疑将会看见——独角兽和海豹、海象和信天翁,还有北极地区的海燕和北极熊。他想象着巨大的鲸从船下游过,就好像铅灰色的雨云在沉静的冰层之下流动。他决定画出它们的素描,然后再画水彩风景画。他很可能会用这种方式来完成航海日志。为什么不呢?他将会有大把的时间,此前布朗利已经坦言。他会博览群书(他带了翻旧了的《荷马史诗》),他会重拾被他差不多忘光的希腊语。为什么不?他的事情少之又少——也就是时不时地开些泻药,再就是偶尔确认一下死者。除此之外,其他时间对他来说就是个假期。巴克斯特也已经暗示得够充分了。医生在捕鲸船上不过是个必须符合法律程序的摆设,事实上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当然了,薪水也少得可笑。他想,对呀,他可以读书,可以写作,可以跟船长随意闲谈。日子会很轻松,甚至有点冗长乏味。但是老天知道他这个人需要的是什么,尤其是在经历了印度那些暴乱肆虐的日子之后:污秽脏乱的酷暑天气、粗暴野蛮的人、无处不在的恶臭。不管怎样他都确信,格陵兰岛的捕鲸生活一定跟之前截然不同。

[1] 1英亩约合0.4公顷。——编者注

[2] 几尼,英国旧时的一种金币或货币单位,约合1.05英镑。——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