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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尼。”他也重复了一句。
“是的。”萨姆纳点头,“帕尼。但是别跟任何人说我在这里。明天英国士兵来了以后,我就能帮助你,我会保你平安的。”
片刻停顿以后,男孩用印度斯坦语回答他——一长串连绵的、长长的音节好像山羊咩咩叫唤。萨姆纳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孩子睡在这样的地方?而且是一个已经变成战场的城市的某处房间里?这孩子的家人莫非都死了?难道没有一个人保护他吗?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他也这样躺在一间废弃的小屋的黑暗角落里——他的父母都被送去卡斯尔巴的斑疹伤寒医院里。他的妈妈对他发誓说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当时,他的小手就握在她的手里。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有医生威廉·哈珀碰巧想起还有个孩子不见了,于是第二天骑马回来找他。医生发现他还躺在原地不动。那天他穿着绿色花呢套装,他的猪皮靴子被路上的湿泥弄脏了。医生把他抱离脏兮兮的小床,带他来到了外面。直到现在,萨姆纳都记得那天羊毛和皮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和那个医生平稳、潮湿而温暖的呼吸,他温柔的呵斥就像是一种新奇的祈祷方式似的。
“英国士兵来到这里以后,我会保护你周全的。”萨姆纳坚持说,“我会保护你。你明白吗?”
男孩盯了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离开了房间。萨姆纳把戒指放回了衣兜,闭上眼睛,头靠墙坐着等待。伤口附近的组织开始发热、发胀。他的腿开始一跳一跳地疼,而干渴的感觉也变得难以忍耐了。他开始怀疑男孩会不会背叛他。如果他看到另一个人出现,那个人很可能是来杀死他的。就他现在的状态而言,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他现在没有武器可以保护自己,刚才的战斗也耗尽了他的气力。
男孩带着一罐水回来了。萨姆纳喝掉了一半,剩下一半用来清洗伤口。就在脚踝上面一点儿的位置,胫骨歪向后面了,脚完全不听使唤。比起战地医院那些可怕的景象,他的情况算是好的,但是他依然吓坏了。他拖着脚走过炉子,从靠近他的柴火堆里找了两根长长的木柴。他从紧身外衣衣兜里拿出折叠刀,打开刀片,开始削木柴,并且尽量将它们削平整。男孩只是在一旁冷淡地看着他。萨姆纳把一根木柴放在腿的一侧,然后示意男孩把他刚才睡觉用的毯子拿给他。男孩把毯子给了他。他把毯子撕成了一条一条的。男孩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萨姆纳身子前倾,开始用这条脏毯子绑夹板。要足够紧,他告诉自己,但是也别太紧。
很快,他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感到胃里涌起的酸味升到了喉咙。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指也在颤抖。他把撕下来的一条毯子从腿下方绕过,再在上面打了个结。他试图把它们系成一个扣,但是疼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他又试了试,还是没成功。他张大嘴巴无声地尖叫着,然后扑通一声身子向后倒在地面上。他闭上双眼,等待呼吸恢复正常。他的心脏好像远处一道沉重的大门,被人猛烈地敲击着。他等待着,直到尖锐的疼痛变成隐痛。他转身看着男孩。
“你得帮帮我。”他说。
男孩没有给出反应。几只小小的黑苍蝇在他的嘴唇和眉间骚扰,他却没有赶走它们。萨姆纳对着他指指自己的伤腿。
“帮我系上吧。”他指挥他,“要紧一些,但是也别太紧。”男孩站了起来,看着那伤腿,说出某些印度斯坦话来。
“要紧一些,但是也别太紧。”萨姆纳再次说道。
男孩跪了下来,拿起绷带开始绑起来。骨头最终合拢到了一起。萨姆纳惨叫了起来。男孩停下来,萨姆纳却做出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让他继续绑。最后,男孩一条一条地系上了所有的绷带。夹板上好以后,男孩走到房子后面的水井那里重新灌满水罐,端了回来。萨姆纳喝了水以后,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男孩挨着他也睡着了。他闻起来有股潮湿的锯末味,个头比一只小狗大不了多少。他的呼吸很慢很浅。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男孩四肢摊开的身体就跟一团深色的模糊黑影似的。萨姆纳尽可能不挪动他的伤腿。他靠近这个孩子,尽可能温柔地碰了碰他。他也不确定自己触碰的是他的哪一部分。肩胛骨吗?大腿?可是男孩没有动静,也没有醒。
“你是个好小伙子。”萨姆纳对他耳语,“一个好小伙子。你就是这样的好人啊!”
第一道曙光初现,进攻再次拉开帷幕。起先是爆炸声四处响起,很快,枪手们占据主场,英国军队渐渐攻占了这座城市。他们一条街一条街地攻占,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萨姆纳和男孩可以听到炮弹就在他们的头顶呼啸而过,然后便是墙壁倒塌时发出的闷响。
“我们见机行事。”萨姆纳对男孩说,“我们坐在这里等。”
男孩点点头,挠了挠身上某处。他发现了一块可以嚼着吃、长得还很像萝卜叶的树皮。萨姆纳点燃了他的烟斗,心里暗暗祈祷:在这栋房子被流弹打垮或是被印度兵洗劫之前,英国兵能及时赶到。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了步兵行进的声音和人讲话的声音。有人在外面大声咒骂,还喊叫着发出指令。他们听见有脚步声和大声关门的声音。萨姆纳感觉到因即将被侵犯、即将暴露在外所带来的一阵惊恐。他急于蹲下找个地方藏起来。男孩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萨姆纳抓住炉子,好让自己直起身来,腿上一阵强烈的疼痛感袭来,但是还可以忍受。他的身体靠着男孩,他们一起蹒跚着走向门廊。一阵炮火声响起,他们忍不住尖叫起来。男孩紧紧靠着萨姆纳。萨姆纳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他看到靠着墙边有一个死了的印度兵,一个穿着英国士兵制服的身影从小巷的另一头一晃而过。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烟雾、黄色的灰尘,还有战争带来的那种充满恐惧和野性的声音。
“快!”他对男孩说,“追上他们,别让他们离开!”
他们追着喊叫声和枪声传来的方向,沿着小巷蹒跚而行,但是声响却越来越小了。战地转移了。他们走到大道以后,只看到炮火洗礼过的废墟,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个英国士兵从门廊走了出来,一手拿枪,一手拎着一袋子战利品。萨姆纳向他求救,士兵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们。他的眼睛露出野性的目光,原本红色的制服被汗水和泥土弄得肮脏不堪。一看到男孩,这个士兵的表情立刻变得冷酷了,他举起手枪射击。子弹射进了男孩的胸膛,把他打倒在地。萨姆纳放低身子,艰难地按住不断迸出鲜血的伤口。子弹把男孩的胸骨打碎了,并且直接穿过了心脏。男孩嘴里吐着血沫,挂在了他灰色的嘴唇上。他原本黑黑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茫,不过一分钟,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