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9页)

“萨姆,在审判日那天,这些牲畜如何找得到它们各自的身体部位?”

“那个时候只会有人吗?”

“天哪,才不是呢!还会有鸡、猫、约拿的鲸鱼。”他低头看着萨姆,这是一个骨瘦如柴、丑得出奇的十一岁男孩,看起来还算机敏。等到十五岁时,他就跟那些红脸的农夫家孩子没什么区别了。到时候,他会系着一条带有斑点的围脖,穿着皮马裤,闹哄哄地在市场上玩耍,到了三十岁,他会跟这些人一样坐在桌旁,身体倒也健壮,但没完没了的活计和担忧会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只能借酒浇愁。

他们围在火炉旁的长凳上。詹姆斯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这时,萨姆说:“你之前说要讲故事给我听的,詹姆斯医生。”只有萨姆会在公开的场合下称呼他詹姆斯医生,其他人只会在私下里这么叫他。

“什么故事,萨姆?”其实他完全清楚萨姆说的是什么。

“关于那场比赛的故事。

“还有王后什么的。”

“是女皇,萨姆,可比王后厉害多了。”

“还有玛丽。”

“现在这么吵,你听得清吗?”

萨姆点点头。

在詹姆斯看来,这只是一个实验。他可以将他经历过的生活变成孩子的逸闻趣事,将一些琐事的小事串联起来,最后再引出某件惊天大事,这样就可以阻止他将这一系列可怕又无法理解的事告诉陌生人,或者他熟悉的人。萨姆是个很好的听众,能够容忍他对故事的改动,还能被故事情节牢牢吸引。

“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

“讲到你的朋友格默先生。”

他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幕:格默先生的脸,确切地说只是眼睛,因为脸的其余部分被一条御寒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他可能把格默描绘成他的朋友吗?

詹姆斯喝着杯中的酒,取下一只手套,用手背揩了揩嘴,察觉到了手上斑斑点点的疤痕。

“你已经知道我小时候第一次遇见格默先生的情形了,婚礼那天,我从樱桃树上摔下来后,趴在古老山堡的草坪上,他偷偷地朝我走了过来。”

“你摔断了腿。”

“没错……”

“那个帮你接骨的家伙……”

“铁匠阿莫斯·盖特。没错,我的腿被接上后,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没好利索,后来,我们家族得了一种病,一种很厉害的病,我妈妈,还有我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了……”

“全死了吗?”

“是的,全死了。”他继续印证之前的谎言,“反正,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于是,我只能去布里斯托尔找格默先生,想到他以前对我挺有兴趣的,以为他会收留我,萨姆,当年我比你现在还小呢。但我全程可都是走路去的,我记得当时大部分时间还下着雨。你去过城里吗,萨姆?去过大城市吗?”

萨姆摇摇头。

“我也没去过。城里人可真多啊!有士兵、水手、大胖子商人、拉起长裙跨过脏物的时髦女子。当时还是我第一次瞧见黑人和中国人呢。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一艘接一艘,好像畜棚里的动物一样。萨姆,到处都是商铺,灯火通明的街道就像过圣诞节一样,人啊,牲畜啊,来来往往,不胜其数。人实在太多了,找到格默先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我还是凭着我那灵敏的鼻子把他找出来了,他也很吃惊,看到我的时候他好像还挺高兴的,不过,我得告诉你,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不是善茬,所以,我们两个算是同一类人吧,就在这时……”

“喂,快点!有人差点渴死了!”好几个人正挥舞着马克杯,证明他们真的渴了,还有些人用拳头将桌子捶得山响。这群家伙越来越起劲儿了,像一群士兵咚咚咚地走过。

“走吧,萨姆。”詹姆斯微笑着站起来,微微鞠了个躬,向乡绅表示歉意。他一只手拿起两个罐子,走进厨房后面的门,进入一间凉飕飕的房间,那里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只有一口酿酒锅、一个捣浆桶和几个大桶,牧师每三个月就会在这里监督他酿造佐餐啤酒,科尔太太则会在这里酿造葡萄酒,酒瓶靠着两面墙堆起来。尽管屋子里很冷,玛丽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在一张麦秆坐垫的椅子上,也瞧不出她到底在干什么。她双脚并拢,像猫一样规矩,一支蜡烛在她脚边燃烧,詹姆斯将啤酒装入罐中,待他装好后他说:“这里太冷了,我估计就连你也受不了。”

她看着他,眼睛像两枚被吮吸过的黑鹅卵石。

“他们只是些不起眼的农民,”他说,“阵势吓人,但没有恶意。”他抬起酒罐,“进来吧,坐在我和萨姆旁边烤烤火。”

詹姆斯拿着啤酒进了厨房,坐在桌旁。他很希望玛丽是快乐的,至少要感到满意。

“啊!医生,你的长生不老药终于来了,这样,我们进坟墓的时候至少不是渴死的。”

“各位,你们都会长命百岁的,祝你们健康、快乐。”

“你不跟我们一起喝吗?”

“你们开心就好。”

“说得好,伙计!”

酒罐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每次倒酒的时候,啤酒都会洒在桌子上。

“干杯,伙计们!”

“为国王干杯!”

“为农夫乔治和‘老鼻烟’干杯。”

“为基督世界里最棒的婊子干杯!”

“别呀,兄弟们,”说话者是温恩·图尔,“为戴尔医生干杯,我跟你们说,虽然这个名字让人不快[5]……”大家不由得为他机智的言论喝起彩来,“但是,因为他也没给人家专利,也没有拿刀给人家动手术,而是用刀来切面包,所以他在这个国家救的人比任何人都多!”

大家干完杯后,詹姆斯说:“各位,你们真是太豪爽了。”

这时,一个声音大声说:“威尔·卡格肖特在哪儿?唱首歌吧,威尔。就唱那首《萨莉·索尔兹伯里》!”

卡格肖特在凳子上扭动着,“是《可怜的萨莉·索尔兹伯里的墓志铭》吗?

众人向快乐的学童一样盯着他。卡格肖特清了清嗓子。

“她仰面躺在这里,终于不再动弹,

可怜的萨莉死得那么悲惨,

她在邪恶的道路上一路飞奔,

难怪她跑得气喘吁吁。

她努力往快乐的地方奔跑,

但跑到半路的时候居然跌倒,

虽然每个人都幻想她的生活……”

他止声,张大嘴,望过众人的头顶,看着酿酒室的门。其余人也从座位上扭过身子往那边看。詹姆斯从炉灶边的长凳上站起来,张开手臂,像是希望再次将这群人拢到一块,“各位,这是玛丽,尽管继续唱就行了。”

“医生,我们知道这人是谁。”卡格肖特坐下来。那些乡绅的目光都落在桌子中央。詹姆斯耸耸肩,走向玛丽,扶着她挨着萨姆坐在长凳上。大家又继续慢慢地说开了,那情形就像一个暂时被堵住的旧水泵。他们继续喝着酒,酒杯又被重新倒满。玛丽被遗忘在一旁,卡格肖特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一首比一首淫荡。温恩的兄弟伊恩·图尔怕是这群人中最蠢的一个,这会儿高声叫道:“让这个女人把她的牙齿露出来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