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7/29页)

我自然而然成了船上的“懒汉”,跟教师(船上总是会有几个小孩)、乘务长、木匠、船医及其助手一样,因为我们都不需要站岗。但这一身份也带来了不少好处,其中最大的好处就是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但从来没有水手能连续睡上四个多小时,而这短暂的睡眠时光还只能任天气摆布。您朋友的命运就变成了这样——满身油污的水手都睡在吊床上,吊床则并排吊在甲板之间那散发着恶臭且拥挤不堪的空间里;所有东西不是太烫便是太冷;因为水手长及其助手总是用鞭子来发号施令,所以一切事物都由哨声、咒骂声和鞭子来管理,但是在规行矩步的船上,这还只算是温和的手段。

牧师先生,我想您早已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是何时开始注意詹姆斯·戴尔的,坐在书桌前的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好在两分钟后我便记起了这段往事,而且那些画面清晰得就像是被保存在琥珀里似的。

我们那时正待在比斯开湾,那天早上,我和教师夏特先生像往常一样在散步。教师突然指着戴尔跟我说:德雷克先生谈到过这个男孩的沉稳及其如何昂首挺胸地在帆桁上行走,仿佛他已经在上面走了二十年了。德雷克先生是一位非常友善的高级船员,但作为一名海军候补少尉,他似乎年龄有些偏大了。我放眼望去,只见那是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身上穿着帆布制的长礼服式军服和宽松的马裤,体格健壮,面容英俊,但神情有些严肃。如果没有冒犯到您对他的印象,就请恕我直言,他神情实际上是有几分傲慢。我相信这一点也引起了一个谣言——他出身高贵。其他证据似乎也支持了这一观点,比如说,他上船时带着一个行李袋,里面有一些精致的外套和背心,以及一个太阳系仪——芒罗先生成功说服男孩将此物展示给他看。除了这些不确切的旁证外,船上一直还流传着一个谣言:有一个被强征上船且年纪较大的家伙,名字叫作格默,和戴尔是同一批登船的新船员,据说他曾是戴尔的仆人。我不知道这些谣言是如何流传出来的,我曾经以为它们就像希罗多德那自我繁殖的蜜蜂,一旦出现,在短时间内就能掠过整艘军舰。据我所知,格默否认了这一关系。

起初,我以为这些谣言可能会让普通船员排挤詹姆斯·戴尔。然而,不知是因为普通人天生就对出身高贵的人怀有敬意,还是因为男孩总是十分冷静,总之船员都很欣赏他,换句话说,纵然我觉得没有人真心爱他,但他们都很尊敬他。

牧师先生,我中学时期的修辞学老师叫作丹尼尔·塔斯,他曾告诉我:做一个概括性论述时,一定得用详细的例子来说明事实。为此我也会就戴尔的“沉稳”举出相应的例子,您想怎么形容都行,我敢打赌您肯定见过不少这样的例子。我曾提过他在船桁上行走时的步态,而且无论天气好坏,他都身姿挺拔。其次,他从不向水手长克拉丁波尔先生屈服——克拉丁波尔是一个十足的恶霸,而且喜欢滥用私刑,但是高级官员对他的行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有种种真实或者编造的“规矩”,有一次戴尔就因违反了这些规矩,被克拉丁波尔及其助手米多尼克及莫迪特狠狠地揍了一顿。事后芒罗先生被唤去治疗戴尔,他发现男孩后背和臀部上伤痕累累。为此米多尼克和莫迪特还戴了一个礼拜的镣铐,可克拉丁波尔却没有受到应得的惩罚。但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后来,他被梅诺卡岛上的霰弹炸得粉碎。

就此事而言,令芒罗先生惊讶的是,虽然男孩被打晕了,但是似乎没有因这种毒打而感到疼痛。令他更加惊讶、同时也令我们惊讶的是,男孩背上的伤痕很快便消失了。据我回忆,他只在医务室里待了一天,然后就说自己可以照常工作了。

我还想举出另一个例子,但我担心自己会感到良心不安,因为我并非亲眼看到此事,而是从海军陆战队的威廉斯中尉那里听说的。这件事涉及了对古巴岛上巴拉科阿殖民地发起的一场攻击,您的朋友在此事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可我又不能让威廉斯中尉亲自把整件事情的过程告诉您,因为他非常不幸地因失血过多而死了,但我也许可以让住在布里克瑟姆的德雷克先生将此事告诉您。

突袭完巴拉科阿后不久,按照芒罗先生的要求,詹姆斯·戴尔成了船上的医务助理,也就是芒罗先生和其助手奥布赖恩先生的助理。这一职位使男孩摆脱了站岗的艰辛,也使他能将自己的行李搬进下级军官的卧室。尽管新住所位于下层后舱,光线昏暗,且紧挨着臭气熏天的事务长办公室,但与旧住所相比,这里简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宫殿。此事还带来了一个可喜的结果:克拉丁波尔不能再对他施以暴行。这无疑是芒罗先生提出这一要求的目的之一。尽管芒罗先生身上具有航海人普遍都有的缺点,但他是一位非常体贴的绅士。

不久后,事实证明船医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至少就这位年轻人的能力而言是如此。他很快就展现出与这份工作相匹配的能力,他轻而易举便弄懂了之前不知道的知识,而且相当熟练,以至于引起了奥布赖恩先生的不满。我要很遗憾地告诉您,因为芒罗先生和您朋友经常单独在一起,所以奥布赖恩以他们俩为主角编造了一个丑陋、无耻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又在船上渐渐传播开来。牧师先生,我本不该提及此事,以免会冒犯到您,但是在提起另一段往事之前,我必须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令我惊讶的是,芒罗没有采取行动来保护自己或您朋友的名誉,事实上,他反倒是提供了充足的证据证明自己迷上了这个男孩。我也不知如何解释他为何不愿意采取行动,只能说可能是鸦片酊麻痹了他的愤怒感——他曾找我忏悔,说自己每天服用一千滴鸦片酊,这种剂量足以使人染上毒瘾。而且他还会饮用大量的朗姆酒,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有一口烂牙,只有经常用烈酒冲洗才能止住牙痛。可怜的家伙,他一直有些郁郁寡欢,而这位年轻助手的陪伴无疑能给他带来欢乐,硬将他们分开似乎太铁石心肠了。虽说如此,但我还是决定和年轻的戴尔聊一聊,强调一下与谣言对抗的必要性。我直截了当地建议他少和船医在一起,他一开始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于是我把话说得更加直白了些,只见他笑了笑,然后用最严厉的语言谴责了我的鲁莽。牧师先生,尽管我既不矮小也不懦弱,但那时我甚至有些担心自己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