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礼物(第7/8页)
贝利抬起小马虚弱的脑袋,猛捅一刀。乔迪看见有黄脓流出来。他扶着马头,贝利用温和的石炭酸油膏敷着伤口。
“他会好的,”贝利肯定地说,“他生病就是因为这些有毒的黄脓。”
乔迪看着贝利·勃克,不大相信的样子。“他病得很厉害。”
贝利想了好长时间该说什么。他几乎脱口而出,打算随随便便来一句宽心话,但他及时克制住了自己。“是的,他的病不轻,”他终于说,“我见过比他病还重的也好了。只要他不得肺炎,我们就可以治好他。你同他待在这儿。要是病得厉害了,你就来叫我。”
贝利走了之后,乔迪长时间站在小马身旁,敲敲他耳朵后面。小马不像他好的时候那样,一敲就抬起头来。他出气时呻吟的声音越来越沉重了。
“双树杂种”朝牲口棚里看了看,大尾巴摇来摇去,像挑衅似的。乔迪见它这么健壮,心里冒火,从地上找了一块黑色硬土块,稳稳地朝它扔去。“杂种”边叫边跑开,去舔它那受伤了的脚爪。
早晨过了一半,贝利·勃克回到牲口棚,又给小马做了一次蒸气治疗。乔迪看着,注意小马这一回是不是像上一回那样有所见好。他出气通畅了一点,但没有抬起头来。
星期六慢慢地熬过去了。到了傍晚,乔迪到屋子里去,拿了铺盖卷,在草堆里安了一处睡觉的地方。他没有请求家里人的同意。他从他母亲打量他的眼神判断,他想干什么她都会同意的。那天晚上,他把灯点着,挂在舍栏上头的一根铁丝上。贝利同他说过,每隔一会儿就要擦一擦小马的腿。
九点钟,起风了,牲口棚四周风呼呼地叫。乔迪虽然着急,却感到困倦。他钻进被窝睡觉了,但他在梦里听得见小马出气的呻吟声。他睡着的时候听见碰撞的声音老在响,这声音终于把他吵醒了。风刮进了牲口棚。他跳起来,朝舍栏的过道望去。棚门刮开了,小马已不见踪影。
他抓起灯笼,迎着大风跑到外边,只见小马一拖一沓地向黑暗中走去,脚步缓慢而呆板。乔迪跑上前去,抓住了他的额毛。小马听任自己让乔迪牵回去,领进舍栏。他的呻吟声更大了,而且鼻子发出强烈的啸叫。这时乔迪不再睡了。小马出气时嘶嘶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尖。
天亮时贝利·勃克来了,乔迪很高兴。贝利端详了一阵,好像从来没见过这匹小马似的。他摸摸小马的耳朵和胁腹。“乔迪,”他说,“我得干一件你不愿意看的事情。你回屋里待一会儿去。”
乔迪狠命地抓住他的胳膊。“你不是要打死他吧?”
贝利拍拍他的手。“不是。我想在他的呼吸道上开一个孔,这样他就可以呼吸了。他的鼻子全堵住了。等他好了,我们就在洞里面放一颗小铜扣让他呼吸。”
乔迪想走也不能走。看到红皮被割开是可怕的,可是知道它要被割开而不去看,更加可怕。“我待在这儿,”他痛苦地说,“你肯定得割开吗?”
“对,我肯定得割。你要是在这儿,就扶住马头。你别恶心就行。”
那把快刀又被拔出来了,磨得很仔细,跟上回一样。乔迪抬起马头,拉紧马的脖子,贝利上下摸索着,找准部位。白刀子一捅进小马的脖子,乔迪就哭了起来,小马软弱无力地跳开,然后站定,哆嗦得厉害。浓浓的血流了出来,流在刀上、贝利的手上和他的衬衣袖子上。贝利用他强壮的手蛮有把握地在肉里切出了一个圆孔。憋着的气突然从小孔里吐出来,同时喷出好多血。氧气一进去,小马突然有了力气。他猛踢后蹄,还想往后退,但是乔迪按住他的头,贝利用石炭酸油膏抹新伤口。手术动得很干净。血止了,空气从小孔里一阵阵地出来,又带着冒泡的声音均匀地从小孔里进去。
夜风吹来的雨开始打在棚顶上。这时,三角铁响了。“你起来,去吃早点,我在这儿,”贝利说,“我们不能让这个孔堵住。”
乔迪慢慢走出牲口棚。他的情绪太坏了,没有告诉贝利棚门是怎么吹开,小马是怎么出去的。这是一个潮湿的、灰蒙蒙的早晨。乔迪走到外面,溅着泥水往房子走去,一路上特意踩踏所有的水坑。他母亲给他早点吃,又给他穿上干的衣服。她什么也没有问他。她仿佛知道他回答不出问题。可是他打算回牲口棚去的时候,她给了他一锅热气腾腾的早点。“这个给他。”她说。
但是乔迪没有接锅。他说“他不想吃东西”,接着就跑出了屋子。在牲口棚里,贝利教他怎么把一个棉花球包在一根枝条头上,看到呼吸孔黏液凝结的时候就用棉花球去揩一下。
乔迪的父亲走进棚里,同他们一起站在舍栏前面。临了,他对乔迪说:“你跟我来不好吗?我要赶车过山去。”乔迪摇摇头。“你跟我来,别弄马了。”他父亲坚持要他走。
贝利生气地冲着他父亲喊:“你随他去。这是他的小马,不是吗?”
卡尔·蒂弗林二话不说就走开了。他的感情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整个早晨,乔迪一直保持小孔张开,让小马的呼吸道畅通。正午的时候,小马疲惫地侧身躺下,伸着鼻子。
贝利回来了。他说:“你要是打算今天晚上守着他,现在最好就去睡一会儿。”乔迪心不在焉地走出牲口棚。天色明朗了一些,呈现出阴沉的浅蓝色。小虫子爬在潮湿的地面上,鸟儿忙着到处吃虫子。
乔迪来到矮树丛,坐在长满苔的桶边上。他望着下面的房子、破旧的简易房和黑黝黝的柏树。这些地方是他熟悉的,但是奇怪,现在全变了样。它们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成了正在发生的事情的背景。现在从东方吹来一股寒风,说明雨一时不会再下了。乔迪看到,在他的脚下,地上的新草正张开它们细小的胳膊。泉水旁边的泥地上,有几千处鹌鹑的足迹。
“双树杂种”从旁路走来,穿过菜地,一副窘迫的模样,乔迪记得自己向它扔过土块,他伸出胳膊搂住狗的脖子,吻吻它的大黑鼻子。“双树杂种”安静地坐着,好像知道某桩严重的事情即将发生。它庄重地往地上甩它的大尾巴。乔迪从它的脖子里抓出一只吃得鼓鼓的虱子来,用指甲“哔”的一声把它捏死。这真叫人恶心。他在冷泉水里洗了洗手。
除了飕飕不停的风声外,牧场非常寂静。乔迪知道如果他不进去吃饭,母亲是不会怪他的。过了一小会儿,他慢慢地走回牲口棚。“双树杂种”爬进自己的小屋,呜呜地哀叫了好长时间。
贝利·勃克从舍栏里站起来,把敷伤口用的棉花球给乔迪。小马依旧躺着,喉咙上的刀口拉风箱似的一进一出抽动着。乔迪看到小马的皮毛干燥枯萎,他终于明白小马是没有希望了。他在狗身上、牛身上见过这种枯萎的毛,这是死亡的征兆。他忧心忡忡地坐在舍栏上,放下栅栏。他长时间地把眼睛盯在上下起伏着的刀口上,最后打起瞌睡来。下午一下子就过去了。天黑以前,他母亲端来一盆炖肉,留给他吃,随后走了。乔迪吃了一点。天黑之后,他把灯放在地上马头旁边,这样他就可以观察伤口,使它畅通了。他又打起瞌睡来,一直到晚上的凉气把他冻醒。风刮得厉害,带来了北方的寒气。乔迪从铺在草堆里的床上拿来一条毯子,把自己裹了起来。加毕仑的呼吸总算平静下来,喉咙上的小孔轻轻起伏。猫头鹰穿过顶棚,边尖叫边找耗子。乔迪放下手,扣着头睡着了。他在睡梦中感到风越刮越紧,听见风把牲口棚四周刮得砰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