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10/10页)

她的嗓音嘶哑了。“你说我们已经过了沙漠?”

汤姆指着大平原。“看哪!”

她转过头去,微微地张着嘴。她的手指伸到喉部,捏住一块皮肤,轻轻地一扭。“感谢上帝!”她说,“全家到这里了。”她的两膝发软,于是她便在踏脚板上坐了下来。

“你病了吗,妈?”

“不,只不过累了。”

“你没睡成觉吧?”

“没睡好。”

“奶奶的病厉害不厉害?”

妈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手,那双手像一对疲乏的情人似的躺在她的膝上。“我本来想暂时不告诉你们。我总希望百事如意。”

爸说:“那么奶奶是很不好了。”

妈抬起头来望望那片平原。“奶奶死了。”

大家都望着她,于是爸问道:“什么时候死的?”

“昨天夜里,他们叫我们停车以前就死了。”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让他们检查行李呀。”

“我只怕我们过不了沙漠,”她说,“我告诉奶奶,说我们救不了她,因为全家要过沙漠。她临死的时候,我是这样对她说的。我们不能在沙漠里耽搁。有那两个孩子—罗莎夏肚里还有个娃娃。我把这话告诉了她。”她举起双手,把脸蒙住了一会儿。“可以把她葬在一个绿油油的好地方了。”妈温柔地说,“找一块周围有树的好地方。她可以在加利福尼亚躺下了。”

一家人都望着妈,她有那么大的魄力,使大家都有点儿畏惧。

汤姆说:“天哪!你整夜都跟她躺在那儿呀!”

“一家人要过沙漠呀。”妈凄然地说。

汤姆走上前去,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别碰我。”她说,“你不碰到我,我还撑得住。一碰到我,我就要垮了。”

爸说:“我们现在要再往前去。我们要一直下山去。”

妈抬起头来望着他。“我来坐在前面好吗?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上面去了—我累了。我累得要命。”

他们爬回行李上面,大家避开了那连头带脚都用被单盖好塞好的直挺挺的尸体。他们在原来的位置坐好,竭力把眼光避开它—避开那被单里隆起的鼻子和突出的下巴。他们竭力想把眼光避开,却办不到。露西和温菲尔德远远地避开了死人,挤在前面的角落里,呆呆地看着那裹好了的尸体。

露西轻声说:“那是奶奶,她死了。”

温菲尔德严肃地点点头。“她完全没气了。她死得真可怕。”

罗莎夏低声对康尼说:“她死的时候,我们正在……”

“那怎么知道?”他安安她的心。

奥尔爬到行李上,把座位让给妈。他因为悲伤,身子有些摇晃。他在凯西和约翰伯伯旁边扑通坐下来。“唉,她老了。大概是活够岁数了。”奥尔说,“人人都得死。”凯西和约翰伯伯把毫无表情的眼睛转过来望着他,仿佛他是一棵能说话的怪树似的。“啊,是不是?”他追问道。于是那两双眼睛又转过去望着别处,让奥尔独自在那里忧郁和颤抖。

凯西赞叹地说:“整整一夜,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守着死人。”他又说:“约翰,这女人的仁慈心肠太伟大了—她真使我吃惊,使我惭愧。”

约翰问道:“那也是有罪吗?你看那是不是多少也有点儿罪?”

凯西惊讶地转过脸去望着他,说道:“有罪?不,那一点儿也不算有罪。”

“我这一辈子做事,从来没有哪件事是不带点儿罪的。”约翰说着,又望了望那裹着的长长的尸体。

汤姆和爸妈坐上了前面的座位。汤姆让卡车溜了一段路,才发动了车子。沉重的卡车颠簸着驶下山坡。太阳在他们后面,金黄和碧绿的平原在他们前面展开了。妈慢慢地摇了摇头。“真美呀,”她说,“只可惜他们看不到了。”

“我也这样想。”爸说。

汤姆轻轻拍着手底下的方向盘。“他们太老了,”他说,“他们就是活着,也看不清这地方的东西。爷爷只记得年轻时候看到的印第安人和草原,奶奶只记得她最初住过的那个家。他们都太老了。现在真正能看到这个新鲜地方的,只有露西和温菲尔德了。”

爸说:“汤米讲话像个大人了,他讲话差不多像个牧师一样。”

妈凄然地微笑了一下。“的确是。汤米已经长大成人了,我有时也管不了他。”

他们迂回曲折地把车子开下山坡,一会儿看不见下面的平原,一会儿又看见了。平原上的热风吹到他们脸上来,带些草木的气味,还有多脂的藿香和日冠花的气味。沿途只听见蟋蟀唧唧地叫。一条响尾蛇爬过了路面,汤姆碾碎了它,让那残躯在路上蠕动。

汤姆说:“我想我们得去找验尸员才行,不管他在什么地方。我们必须把她好好安葬。我们还剩多少钱,爸?”

“大概还有四十块。”爸说。

汤姆笑了。“哎呀,我们只好从头干起了!我们确实是什么也没带来呀。”他咯咯地笑了一会儿,随即沉下脸来。他把帽舌拉下来,遮住眼睛。于是卡车便驶下山坡,开进大平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