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10页)

爸说:“且等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再说吧。那时候就会看到好地方了。”

“哎呀,爸!这儿就是加利福尼亚呀。”

两个穿工装裤和汗湿的蓝衬衫的男人从柳树丛里走过来,望着这几个赤条条的男子汉。他们喊道:“能游泳吗?”

“不知道,”汤姆说,“我们都没试过。可是坐在这儿倒很舒服。”

“可以让我们也到水里来坐坐吗?”

“这又不是我们的河。我们可以给你们腾出一小块地方来。”

那两个男人脱去裤子,剥掉衬衫,跨进水里。尘沙沾满了他们的腿,直到膝盖,他们的脚让汗水泡得又白又软。他们懒洋洋地坐到水里,无精打采地洗着腰身。他们是父子俩,都让太阳晒坏了。他们随着流水的响声,发出了一些痛苦的呻吟。

爸客客气气地问道:“上西部去的吗?”

“不,我们是从那边回来的。要回家乡去。我们在那儿挣不到饭吃。”

“老家在哪儿?”汤姆问道。

“潘汉德尔,从潘帕①[① “潘汉德尔”是俄克拉何马州西北角上的一个狭长地带,从全州的地形看来,这个地区像一个锅柄。潘帕是那儿的一个市镇。

]附近来的。”

爸问道:“你们在家乡能过活吗?”

“不。可是我们至少能跟认识的老乡们一道饿死,不会跟那些恨我们的人一道挨饿。”

爸说:“你知道吧,说这种话的,你是第二个人了。他们恨你们干吗?”

“不知道。”那个人说。他双手捧起河水,擦擦脸,哼着鼻子,嘴里也喷出气来。污水从他的头发里流下来,在他的脖子上淌着。

“这方面的情形,我想多知道一些。”爸说。

“我也这么想,”汤姆接着说,“西部的那些人为什么恨你们?”

那个人用严酷的眼光望着汤姆。“你们要上西部去吗?”

“正在赶路。”

“你们没到过加利福尼亚吧?”

“没有,我们没到过。”

“,那就别相信我的话。你们亲自去看看好了。”

“对。”汤姆说,“可是谁都想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弄明白呀。”

“,如果你们真想知道,我这个人,倒是向别人请教过,并且还想过。这是个好地方,可是这地方早就让人霸占了。你们过了沙漠,绕过贝克斯菲尔德,就到那一带了。那么漂亮的地方,你可真是一辈子没见过—满眼是果树和葡萄,风景是再好没有了。你们会经过一个平坦的好地方,地下三十英尺还有水,那些地全是荒着的。可是你们要种那些地却办不到。那是土地畜产公司的地。如果他们不打算开种,那些地就只好荒下去。你们要是上那儿去,种上一点儿庄稼,那你们就会坐牢。”

“很好的地?你说,他们没有开种?”

“是的,先生。很好的地,他们不种!是的,先生,这简直会把你气坏,可是你还没亲眼看到什么。那些人眼睛里有一股怪气。他们看看你,他们的脸上好像在说:‘我讨厌你,你这种穷鬼。’会有警察长过来,把你往别处撵。你想在路旁边支帐篷过夜,他们也会把你赶走。从那些人脸上,你就可以看得出他们恨你的神气。还有—我再告诉你一点。他们恨你,是因为他们自己吓坏了。他们知道挨饿的人只要能挣到饭吃,哪怕要吃苦头也不在乎。他们知道那些地老那么荒着是一种罪过,迟早总会有人要种。多么可恶啊!你还没让人家叫过‘俄克佬’呢。”

汤姆说:“俄克佬?那是什么意思?”

“,俄克佬的意思本来是说你是俄克拉何马人。现在这个称呼就是说你是个下流杂种。叫你俄克佬,就是说你是个废物。这个称呼本身并没什么不好,只是他们说的时候那股神气太叫人难受。我说的不算数。你们反正得上那儿去。我听说我们的老乡上那儿去的有三十万人—都过着猪一般的生活,因为加利福尼亚一切都有主了。剩下来的什么也没有。占着土地的人拼死也要保住他们的产业,哪怕要把全世界的人杀光也不会放手。可是他们心里也有些害怕,这就使得他们脾气变得很坏。你们得去看看才明白。你们得去听听。地方倒是最美好的地方,你一辈子也难得见到,可是他们那些人对你却不客气。他们又害怕,又着急,甚至彼此也不和好。”

汤姆低下头去看看河水,把脚跟插进泥沙里。“假如你找到工作,攒些钱,能不能买一小块地呢?”

那个年长的男人大笑,看看他的儿子,他那沉默的儿子也带着一种知根知底的神色咧着嘴笑了。那人说:“你根本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天天都得抢饭吃。你去干这种活,还要遭人家的白眼。你去摘棉花,磅秤一定会靠不住。有的可靠,有的不可靠,可是你总觉得一切的秤都有毛病,不知道哪个是可靠的。反正你毫无办法。”

爸慢慢地问道:“那边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吗?”

“,看倒是好看,可惜没有你的份儿。那边有一个橙子园—你只要一动手,那里有个扛枪的家伙就有权利把你打死。那边有个人,在大口岸开报馆,他就有一百万英亩地……”

凯西连忙抬起头来望着。“一百万英亩?他拿那一百万英亩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的确有那么多地。养着一些牛羊。到处都有人看守着,不让别人进去。他坐着一辆避弹汽车四处逛。他的照片我见过。大胖子,浑身软绵绵的,长着一双难看的小眼睛,嘴巴像屁股眼一样。他很怕死。有一百万英亩地,却老是怕死。”

凯西追问道:“他究竟拿那一百万英亩地干什么?他要一百万英亩地干什么?”

那个人从水里拿出他那双泡得发白、起着皱纹的手来摊开一看,缩了缩下嘴唇,把头侧在一边肩膀上。“我不知道,”他说,“我猜他是得了神经病。准是得了神经病。我见过他的照片,他是有神经病的样子,连神经病带晦气。”

“你说他怕死吗?”凯西问道。

“我听见人家这么说。”

“怕上帝把他收去吗?”

“不知道。反正他害怕就是了。”

“他还担什么心呢?”爸说,“他大概是没什么称心的事吧。”

“爷爷是不怕死的,”汤姆说,“每逢爷爷兴头最大的时候,他简直高兴得要命。有一回爷爷和另外一个人在夜里闯到一堆纳瓦霍人( 住在新墨西哥等州保留地的印第安人。)当中去了。他们快活极了,别人对他们那种胡闹的事情,可不会有那股兴头。”

凯西说:“我看正是这样。有兴致的人,都是毫无牵挂的;一个又晦气、又孤独、又失望的老人—却老是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