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14页)
汤姆顺着两排帐篷之间的一条路走过去。他的眼睛在星光下渐渐习惯了。他看见那两排帐篷是笔直的,帐篷外面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路面有人打扫过,而且洒过水。帐篷里传来了熟睡的人们的鼾声。整个场子上是一阵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汤姆慢慢地走着。他走近第四清洁所,好奇地望着这个地方,那是一所没有油漆过的房子,又低矮,又粗陋。有一个两面敞开的屋子里摆着一排一排的面盆。他看见乔德家的卡车停在近处,便悄悄地走了过去。油布篷架起来了,帐篷里安安静静。他走过去的时候,卡车的阴影里闪出一个人影,向他走过来。
妈轻声说道:“是你呀,汤姆?”
“是的。”
“嘘!”她说,“他们都睡着了。他们累坏了。”
“你也应该睡觉呀。”汤姆说。
“,我等着你呢。事情办妥了吗?”
“很好。”汤姆说,“现在我不跟你说了。到早上,他们会来告诉你。你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
她低声说:“我听说这儿有热水呢。”
“是的。现在你去睡觉吧。我不知道你有多久没睡过觉了。”
她央求道:“你现在有什么事情不肯告诉我呢?”
“我先不说。你去睡觉吧。”
忽然间,她好像有些女孩子气了。“要是我老想着你不肯告诉我的事情,那我怎么睡得着觉呢?”
“不,你别想了,”汤姆说,“早上头一件事情,你得换一件衣服,以后的事—你自然会明白。”
“心里挂着这些事,我就睡不着觉。”
“你非睡不可。”汤姆咯咯咯地笑得很痛快。“千万得睡才行。”
“好好地睡吧。”她温柔地说。于是她弯着身子,溜进那暗沉沉的油布篷底下去了。
汤姆爬上卡车后面的架子。他在汽车底板上仰卧下来,双手交叉枕着头,前臂贴住耳朵。夜里渐渐凉爽了。汤姆起身扣上了胸前上衣的纽扣,又往后躺了下去。天上的星斗高悬在他头上,放射着晶莹的光芒。
汤姆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一阵微小的当当响声把他从睡梦中吵醒了。他细听了一会儿,又听到铁器相碰的响声。他移动着发僵的身子,在晨风中哆嗦了一下。场子上的人还在熟睡。汤姆站起来,从卡车边上向外一望。东方的群山是深蓝色的,当他定睛望着的时候,曙光在山后隐约地衬托着,把山顶的边缘映成了鲜红,这道光照到头上的天空,便变得冷清清的,越来越灰暗,到与西方地平线相近的地方,就终于与那纯粹的夜色融合为一了。山谷里的地面上是一片黎明的紫灰色。
铁器的叮当声又响起来了。汤姆向那排帐篷望过去,那灰色只比地面稍淡一些。他看见一个帐篷旁边有一道橙黄色的火光从一个旧铁炉子的裂缝里透出来。短短的烟筒里冒出一道灰色的炊烟。
汤姆翻过卡车的边架,跳到地上。他向那炉子慢慢走去。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在炉子旁边工作,她那弯着的胳膊上抱着一个婴儿,那孩子正在她的罩衫底下仰着头吃奶。那个女人走来走去,拨一拨火,又移一移那长了锈的炉子盖,使它不漏气,随后又打开炉门。那婴儿一直在吃奶,母亲把他敏捷地从一只胳膊换到另一只胳膊上,婴儿并没有妨碍她的工作,也没有破坏她那灵巧的优美姿势。橙黄色的火光从炉子的裂缝里钻出来,一闪一闪地投射在帐篷上。
汤姆走得更近了。他闻到了煎腌肉和烤面包的气味。东方的阳光迅速地亮起来。汤姆走到炉子的近旁,向它伸出手去。那个女人向他看了一眼,点点头,两条辫子甩了一下。
“早呀。”她说,一面把平底锅上的腌肉翻了一下。
帐篷的门帷向上一扬,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来,后面跟着一个年纪较大的人。他们穿着粗蓝布的新衣服,上装的衬料把衣服垫得硬邦邦的,铜纽扣闪闪发亮。他们都是面孔瘦削的人,相貌差不多。那个年轻人留着黑黑的短胡髭,年老的留着白色的短胡髭。他们的头和脸都是湿的,头发上还在滴水,硬胡髭上凝聚着水珠。他们的两颊因为潮湿而发亮。他们一同站在那里,静悄悄地望着渐渐发亮的东方。他们一同打着呵欠,望着山顶边缘上的曙光。后来他们转过头来,才看见了汤姆。
“早呀。”那年老的说,他的脸色既不怎么亲切,也不见得太冷淡。
“你早。”汤姆说。
随后那年轻的也说:“早呀。”
他们脸上的水慢慢干了。他们走到炉子跟前,烤了烤手。
那个年轻女人一心工作着。她把婴儿放下了一次,用一根头绳把背后两条辫子扎在一起,当她工作的时候,她的辫子就上下跳动、左右摇摆。她把几个铁皮杯放在一口装货的大木箱上,又把铁盘和刀叉摆好。随后她从滚油里捞起腌肉,放在一个铁皮大盆子里,腌肉哧哧地响了一阵,便变得松脆了。她又打开锈了的炉门,拿出一个盛满厚厚的大面包的方形盘子来。
面包的气味冲到空中的时候,那两个男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个年轻的轻声说道:“好香呀!”
于是那个年老的对汤姆说:“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吃呢。我那一家人在那边。他们还没起来,还得睡一会儿。”
“,那你就跟我们一起坐下吧。我们的东西还多得很呢—感谢上帝!”
“啊,谢谢你。”汤姆说,“这么香的东西,我可不能不吃。”
“真香吧?”年轻人问道,“你一辈子闻到过这么香的东西吗?”他们走到木箱跟前,围着箱子蹲下来。
“在这一带干活吗?”年轻人问道。
“正想找工作。”汤姆说,“我们是昨天晚上才到的。还没来得及到各处去找机会。”
“我们干了十二天的活了。”年轻人说。
在炉边忙着的年轻女人说:“他们甚至置了新衣服呢。”那两个男人都埋下头去,看看自己穿的那身挺括的蓝衣服,于是他们都有些害羞似的微笑了。年轻女人把那一大盆腌肉和焦黄的厚厚的面包,还有一碗腌肉卤汁和一壶咖啡摆好,也在那木箱旁边蹲下来。婴儿还是在她的罩衫底下仰着头吃奶。
他们盛满了各自的盘子,把腌肉的卤汁倒在面包上,在咖啡里放了糖。
那个年老的把嘴巴塞满,嚼了又嚼,使劲地往下咽。“多谢上帝,真好吃!”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塞满了一嘴。
年轻人说:“我们现在已经吃过十二天好东西了。这十二天里,我们顿顿都吃得很好—谁也没少吃。我们有活干,挣了工钱,就吃个痛快。”他又拼命大吃起来,把他的盘子重新盛满。他们喝着滚烫的咖啡,把渣子倒在地下,又把各自的杯子斟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