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世界之都观光记(第6/7页)

“不要把包挂在那里,”那男人对女人说,“如果有人抢了包,他很快就能跑出门去,没人能来得及阻拦他。”

那女人的眼光在菜单上游移着。两人都年近三十。那男子开始神经紧张地摸出烟来抽,女人则把包从刚才挂的地方挪开,放在她身旁的外套上面。

“真糟糕,”她终于说话了,“他们不再要纽扣了。”

“为什么不要?”

“他们还没卖完我给他们做的纽扣。”

“他们付钱了吗?”

“只付了我一半。”

“耳环呢?”

“他们不要纽扣,他们也不要耳环。”

纽扣实际上指的是手镯。她在木珠和耳环上作些花样设计,然后两块钱一对卖给某个小贩。那类小贩通常是丑陋的老太婆。她不再记得,她为什么把手镯叫做“纽扣”,也许是因为这些手镯看起来像纽扣。

“你觉得我应该找份工作吗?”女人问。

“你知道那样不行,”男人说,“如果你找份工作,就没有剩余时间来画画。”

“从来没有人买过我一幅画。”

“他们会的,”男人说,“我们为什么不给巴里斯打个电话?他想看你的画室。”

他和巴里斯在伊斯坦布尔的一所大学一起学习过。现在,他的老朋友来纽约和一家计算机公司进行洽谈。

“你觉得他会买点什么吗?”女人问。

“他的确说想看一下你的画室。不买东西去你的画室看什么?”

“也许,因为他好奇。”

“如果他看到喜欢的东西,他会买的。”男人说。

侍者这时过来取点菜单。

“两杯咖啡。”男人说。然后他转过来对那位女子说:“你要杯咖啡,是吗?”

“我也想要点吃的。”女人说,但此时侍者已经离开了。他们沉默了一阵。

“巴里斯住在哪个酒店?”男人问道。

“他什么都不想买,”女人说,“他只想去看看。我也不能因为他可能会买东西就给他打电话。”

“如果他不想买东西,为什么他想看画室?”男人说,“我无法想像他在伊斯坦布尔做生意时,会对新表现主义感兴趣。”

“他对我在忙什么感兴趣,就这么简单。”女人说,“他想知道,我在怎样的地方工作。”

“到现在,他应该已经忘了一切。”

“忘了什么?”

“忘了他说的话,忘了说过想看你的画。”

“他没说过想要看我的画,他说想看我的画室,”女人说,“他是个好人。我为什么要骗他,让他买纽约没一个人愿意买的画?”

“如果你觉得自己在欺骗想买你画的人,那么你一张也卖不出去。”男人说。

“如果这就是我要卖给别人的东西,那我宁愿什么都不卖。”

一阵沉默。

“每个人都这样卖东西,”男人说,“每个人首先都是把东西卖给朋友。”

“我住在纽约,并不是为了要把我的画卖给土耳其来的老朋友,”女人说,“我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来纽约的。而且,不管怎样,我觉得他什么都不会买。”

“那么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要来纽约?”男人怨恨地说。

这时侍者端着两杯咖啡过来了。女人没有回话。

“那么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要来纽约?”男人又问道。这次的语气很愤怒。

“哦,求你了,别又来生事!”女人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我。而且很明显,到目前为止,你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绘画。你来这里,好像只是为了给戒指和公厕画点图案。”

他知道这些话会激怒她。这个女人已经为一家公司设计了数百个图案,这家公司主要给公用厕所制作男女厕标牌。女人设计的形状有雨伞、雪茄、高跟鞋、男女侧面轮廓、男式礼帽、手提包、撒尿的小孩等。她开始为这些公司工作以后,常常取笑自己画的那些东西,但现在她痛恨它们。

“好吧,告诉你。巴里斯住在Plaza酒店。”女人说。

“Plaza酒店是上流人住的地方。”男人说。

“你不给他打电话吗?”

那个男子站起身来远远地走到餐馆的另一端,在电话簿里找到了酒店,拨了号码,那女人好长一段时间都注视着他。他的脸色苍白,但是身板强壮,体态优美,身体很健康。他身后,是人们在这类餐馆经常看到的那种海报:希腊和爱琴海,乘坐泛美航空公司飞机前往罗德岛的阳光天堂。712房间没有应答。他回到了座位上。

“那个上流人不在!”

“我没说他是个上流人,我说他是一个好人。”女人小心翼翼地说。

“如果他是个好人,为什么住在Plaza酒店,他为什么能挣这么多钱?”

“他是个好人!”女人顽固地坚持着。

“我们的钱不够维持到星期一了。他却在Plaza酒店小口、小口地啃食牡蛎和龙虾。他竟然是个好人?!”

“你猜怎么着?”女人报复地说,“你在空等。我是不会回土耳其的。”

“我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去,是吗?因为我受不了土耳其男人。”

“你就是一个土耳其女孩,”男人生气地说,“即使你的那些东西能算做是画,你也是一个不明白怎样把自己的画卖出去的土耳其女孩。” 

他们沉默了。有人在餐馆远端的自动点唱机里塞了枚硬币,屋里旋即充满了甜美、温柔的音乐。然后,有个疲倦、忧郁的蓝调歌手加入进来。他们听着。那女人将颤抖的手从桌上拿开,开始紧张地在外套口袋和手提包里找东西。那男人知道:她在找那块丢掉的手帕擦眼泪。

“我要走了。”男人说着,站起身来,拿起外套走了出去。

雨下得更大了,街上越发黑暗。在摩天大楼灯光之间的那片天空,像暗夜一样漆黑。他走到42街,然后左拐。不久前还在兜售无绳电话的人们,现在卖起雨伞来,手臂上、腿上都挂着雨伞。当他走到第六大道时,街道上一下亮堂起来。人们从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走过,黑人们站在门口,站在闪烁着条状灯光的商店前面,哼唱着同样的字眼,好像他们在一起学唱这首歌:坏女孩,炫女孩,漂亮女孩,女孩女孩女孩!进来吧!进来瞧瞧,先生!瞧一瞧,瞧一瞧!我们有隐秘的单间、单向镜、现场表演、真正的乳头、女孩女孩女孩!进来瞧瞧,看一看,瞧一瞧!”有些还未决定是否入场的人,就站在外边,看着海报:梦想拥有一个狂野的小骚货,阴唇湿滑,欲望无穷。在经过第七大道的一块空地之后,他闻到了芦荟的味道。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聚集着一群身穿长袍的巴基斯坦人,他们在卖英文版的《古兰经》、一串串硕大的念珠、一瓶瓶芳香剂,还有宗教小册子。他茫然凝视着公交车终点站,许久之后,才穿过黑暗,经41街回到第五大道。小餐馆的名称是汤姆家餐馆。那女子已经不在桌旁。他向侍者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