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采访(第5/7页)

采访者

然而在《伊斯坦布尔》里,你好像认同国外、西方对你自己城市的看法。

帕慕克

但是,我同样也解释了为什么西化的土耳其知识分子会认同西方的眼光——伊斯坦布尔的形成是一个认同西方的过程。这种对立总是存在,而且你也很容易认同东方的愤怒。每个人都可能有时是西方人,有时是东方人,实际上他们永远是两者的结合。我喜欢爱德华·萨义德的东方主义思想,但因为土耳其从来不是殖民地,所以土耳其人要浪漫地表现土耳其,这从来不是什么问题。西方人不会用羞辱阿拉伯人、印度人的方式来羞辱土耳其人。伊斯坦布尔受侵略的时间不过两年,敌人的船只怎么来又怎么回去了,所以国家精神并没有留下深深的疤痕。而真正让国家留下深深疤痕的,则是奥斯曼帝国的消失。因此,我并没有那种焦虑,那种被西方人小看的感觉。虽然在共和国建立之后,土耳其人因为想西化却又不够彻底,所以产生了一种威慑心理:它留下了一种文化低劣的感觉。这一点我们必须要认真对待。这种感觉我有时候或许也有。

另一方面,这些伤痕不如那些被占领、被殖民统治了二百年的国家那样深。土耳其从未受到欧洲列强的压迫。土耳其受到的压迫是自己造成的。我们抹杀了自己的历史,因为它过于实际。这种压迫里有一种脆弱感。但是土耳其人自找的西方化过程也带来了疏离感。印度人可以面对面正视他们的压迫者。土耳其却很奇怪地与他们所效仿的西方世界隔离开来。1950年代甚至60年代,当某个外国人入住伊斯坦布尔的希尔顿酒店时,所有的报纸都会报道。

采访者

你相信经典作品有规范吗?或者说存在经典规范这样的东西吗?我听说有一个西方正典,那么是否存在非西方正典?

帕慕克

是的,存在另外一个正典。它应该受到探讨、开发、共享、批评,然后为大家接受。现在,所谓的东学正典正处于荒芜状态。这些光辉照人的文本到处都是,但需要意志将他们统贯在一起。从波斯经典开始,还有所有印度、中国和日本的文本,这些作品都应该接受批判性的评估。现在的情况是,正典的界定都是通过西方学者之手来完成的。目前这才是发行和交流的中心。

采访者

小说是西方文化意味很浓的创作形式。它在东方传统里有什么地位吗?

帕慕克

现代小说是从史诗形式分离出来的,它主要是一种非东方的事物。因为小说家这种人不属于任何集体,不认可集体的各种本能,他用不同于自己经验中的文化来思考和判断事物。只要他的意识和集体意识不同,他就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孤独者。而他文本的丰富内容正好来自局外人窥淫癖似的想像。

一旦你形成了这种看世界的习惯,并以这种方式来写作,那么你就会有脱离集体的欲望。这就是我在《雪》里所考虑的模式。

采访者

《雪》在你发表的小说中是最有政治意味的作品。你是怎样构思的?

帕慕克

1990年代中期,我在土耳其开始成名的时候,国家和库尔德游击队的战争正在激烈进行。左派老作家和现代的新自由主义人士想要我帮助他们,要我参加签名请愿,他们开始借此请求我参与和我作品无关的政治事务。

不久之后,当权集团掀起一次诽谤运动来进行反击。他们开始辱骂我。我非常生气。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琢磨,何不写一本政治小说来探讨我自己的精神困境呢?我出自中上阶层家庭,对那些无人代表他们政治利益的人负有责任感。我相信小说的艺术。它如何让你变成局外人是件很奇特的事。当时我告诉自己,我要写一本政治小说。在完成《我的名字叫红》以后,我马上开始写这部小说。

采访者

你为什么让小说发生在卡尔斯小镇?

帕慕克

它是土耳其冷得出奇的几个小镇之一,也是最为贫穷的小镇之一。在80年代早期,各大主要报纸整个头版都在刊载卡尔斯的贫困状况。有人计算过,只要花上一百万美元左右就可以买下整个小镇。我想前往卡尔斯的时候,那里的政治气候也非常恶劣。小镇附近主要居住着库尔德人、阿塞拜疆人、土耳其人,还有各种各样其他民族的人,包括过去在这里的俄罗斯人和德裔人。这里还存在着宗教差异,有什叶派和逊尼派。土耳其政府对库尔德游击队发起的战争异常激烈,致使旅游者根本无法前往该地。我知道自己无法仅以小说家的身份去那里,于是向一位一直保持着联系的报纸编辑求助,拿到了能前往该地的记者通行证。他很有影响力,还曾亲自给市长和警察局长打电话,告知他们我要去那里。

我刚到那里就去拜访市长,并和警察局长握手,这样他们就不至于当街把我抓住。事实上,有些不认识我的警察的确曾把我抓起来带走,这也许是想折磨我一番。我赶紧报出来头——我认识市长,我认识警察局长……我为什么是个可疑的人物?因为即便土耳其在理论上是个自由国家,但在1999年之前,任何外来人仍会被当做嫌疑人员。但愿今天的情况要好多了。

这本小说中,大多数的人物和地点都以真实的对应物为基础。例如,销量为二百五十二份的地方报纸是真有其事。我带着照相机和录像机前往卡尔斯。我把一切都拍摄下来,然后拿回到伊斯坦布尔展示给我的朋友们看。大家都觉得我有点发疯。还有一些事情也真实地发生过。比如我在书中描述的一段谈话:一家小报编辑说出了卡在前一天所做的事。卡问他怎么会知道,他透露说,自己听到了警察用步话机说话的内容,知道警察一直在跟踪卡。这是真实的。他们也一直在跟踪我。

某个地方的新闻栏目主持人在电视上谈论我时曾说,我们著名的作家正在为国家写一篇文章——这可是件大事。当时市政选举正要举行,所以卡尔斯的人们向我敞开了大门。他们都想对国家报纸说点什么,想让政府知道他们有多贫困。他们不知道我要把他们写进小说,还以为我要在文章里报道他们。我必须承认,这显示了我的愤世嫉俗和残忍,虽然事实上我也在考虑写一篇报道。

四年过去了,我在这座小镇来来往往。我有时会在一家小咖啡店写东西,做笔记。我邀请过我的一位哲学家朋友一同前行,因为下雪时,卡尔斯是个美丽的城市。这位朋友在这家咖啡店偷听到一场谈话。我在做笔记时,人们会偷偷谈论说,他在写的是哪门子文章?三年了,就是小说也该写成了。他们总算识破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