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吾 一针刺下就会见血的地方(第5/6页)
“这是天吾君你的见解。”
天吾摇摇头。“说不上什么见解。只是听到小松先生归纳小说的梗概,觉得事情很可能是这样。”
天吾在改写过程中和改写之后,始终在思考母体与子体的意义,却怎么也把握不住整体形象。然而与小松交谈时,零碎的片断逐渐联系起来。但仍然留有疑问:为什么医院里父亲的病床上会出现空气蛹,里面又装着少女青豆呢?
“非常有趣的体系。”小松说,“难道母体和子体天各一方也没问题吗?”
“如果没有子体,母体大概称不上完整的存在吧。就像我们看到的深绘里那样,尽管无法具体说明,但其中总是欠缺某种要素。那也许像丧失了影子的人。我不清楚没有母体的子体是什么样子。她们恐怕也不可能是完整的存在。因为她们说到底不过是分身。但就深绘里的情况来说,尽管母体不在旁边,子体也许仍然能发挥巫女的作用。”
半晌,小松将嘴巴抿成一条微微歪斜的线。然后开口道:“我说天吾君,你该不是以为《空气蛹》里写的都是确有其事吧?”
“那倒不是。我只是暂且这么设想一下。先假定全都是事实,再展开推论。”
“好啊。”小松说,“就是说深绘里的分身即便远离本体,也可以发挥巫女的功能。”
“正因如此,教团才会明明知道出逃的深绘里人在何处,却从不打算诉诸行动把她抢回去。因为像她这种情况,哪怕母体不在近旁,子体也能尽到职责。说不定即使天各一方,她们之间的纽带仍然很牢固。”
“是啊。”
天吾继续说道:“照我的想象,他们恐怕拥有好几个子体。小小人肯定在抓紧机会,制作好几个空气蛹。因为只有一个感知者会令他们心存不安。但即使如此,能准确发挥功能的子体大概还是有限。可能有一个力量强大的子体起着中心作用,再有一些不那么强大的辅助性子体集体发挥作用。”
“你是说,深绘里留在身后的子体,就是能准确发挥功能、起着中心作用的那个?”
“这种可能性大概很高。就这次的事来说,深绘里始终处于事件中心,像台风眼一样。”
小松眯起眼,双手在桌上交拢。只要愿意,他能在短时间内有效地思索。
“我说天吾君,我只是随便想想哦,这种假设能不能成立呢:我们眼前看到的深绘里其实是子体,留在教团里的才是母体?”
小松的话让天吾悚然一惊,他从未这么思考过。对天吾而言,深绘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实体。可是如此一说,也能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我没有月经,所以不必担心会怀孕。深绘里那天夜里,在单向式的奇妙性交之后如此宣告。如果她只是一个分身,这大概就十分自然。分身不能自我再生,能这样做的唯有母体。但天吾怎样也无法接受这个假设,无法接受自己不是与深绘里,而是与她的分身性交的事实。
天吾说:“深绘里有明确的人格,也有独立的行为规范。这恐怕是分身不可能有的东西。”
“那倒是。”小松也同意,“你说得对。深绘里身上就算别的都没有,也有人格和行为规范。这一点我不得不同意。”
然而,深绘里还是隐藏着某些秘密。在这位美丽的少女身上,刻镂着他必须破解的重大密码。天吾有这样的感受。谁是实体?谁是分身?抑或区分实体与分身的方法本来就是错误的?或许深绘里能根据情况分别使用实体和分身?
“还有些事情没弄清楚。”小松说着,摊开双手放在桌子上,望着它们。作为中年男子来说,手指过于修长纤细。“声音不再说话,水井的水脉枯竭,先知逝去。以后子体会怎样呢?难道像从前的印度寡妇一样去殉死吗?”
“没有接受者,感知者的使命就终结了。”
“我完全是按照你的假设在推理,”小松说,“深绘里是心知会带来这样的结果而写下《空气蛹》的吗?那家伙告诉我,这一切肯定不是有意的行为。至少不可能是她的意图。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真相还没有水落石出。”天吾说,“但不论出于何种理由,我也无法想象深绘里是有意把父亲逼死的。她父亲大概是因为某种理由走向死亡的,和她无关。不如说正相反,她做的事也许是对抗措施。或者说,她可能希望把父亲从声音手下解放出来。当然了,这说到底不过是没有根据的推测。”
小松鼻翼两侧堆满皱纹,沉思良久。然后长叹一声,环视四周。“这真是个奇妙的世界啊。到哪一步为止是假设,从哪一步开始是现实?边界一天天变得模糊。我说天吾君,作为一个小说家,你如何定义现实呢?”
“一针刺下去会流出殷红的血来,那地方就是现实世界。”天吾答道。
“那么毫无疑问,这里就是现实世界。”小松说道,用手掌刷刷地搓着前臂内侧,那里浮出青色的静脉。看上去似乎并不健康的血管。长年累月遭受酒精、香烟、不规律的生活和文艺沙龙式的阴谋百般摧残的血管。小松将剩余的高杯酒一饮而尽,咔啦咔啦地摇晃剩下的冰块。
“顺便问一下,能不能再和我谈两句你那个假设?越来越有意思了。”
天吾说:“他们在寻找‘聆听声音者’的继任人。但肯定不止这些,还必须找到能准确发挥作用的新子体。因为新的接受者恐怕得有新的感知者才行。”
“这么说,还必须找到合适的母体。如此一来,连空气蛹也得重新打造。看来是浩繁的工程啊。”
“正因如此,他们也万分认真。”
“的确。”
“不过,大概不是毫无头绪吧。”天吾说,“他们也许定好了目标。”
小松点点头。“我也有这样的印象。所以他们巴不得尽早把咱们从近旁赶走——反正别来妨碍他们的正事。看来我们极其碍眼呀。”
“我们哪里这么碍眼呢?”
小松摇摇头。那是说,他也不知道。
天吾说:“声音以前向他们传达的是什么信息呢?再者,声音与小小人又是什么关系?”
小松再次无力地摇摇头。这是超越了他们两人想象的东西。
“你看过《2001太空漫游》吗?”
“看过。”天吾答道。
“我们简直像那部电影里的猴子。”小松说,“就是那些长着又黑又长的毛,嘴里毫无意义地吼叫,绕着石柱不停打转的家伙。”
两位客人结伴走进店里,像常客似的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点了鸡尾酒。
“总之有一件事弄清楚了。”小松像总结发言般说,“你的假设很有说服力,也相当合情合理。与你促膝交谈总是让我愉快。不过这归这那归那,得从这吓人的地雷阵后退、撤离。我们今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同深绘里和戎野老师见面了。《空气蛹》是一部天真无邪的奇幻小说,里面没有附加任何具体信息。不管那声音是什么,它传达的讯息是什么,和我们都没有关系了。就这么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