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8页)

虽然我尽量少出门,也觉得有人把手伸向我的稿件了。我已不止一次发现我的手稿有短缺现象,几天之后又在原地找到这些缺页。有时它们变得面目全非,仿佛我已记不清我都写了些什么,或者说,仿佛我一夜之间变得自己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我问罗塔里娅,我借给她的书她是否已看过几本。她回答说没有看,因为她在这里没有电子数据处理机。

她向我解释说,按一定程序工作的数据处理机可以在几分钟内读完一本书,并把书中的全部词汇按照出现频率高低的顺序记录下来。“这样我就可以得到一份‘读后报告’,”罗塔里娅说,“节约宝贵的时间。阅读一篇作品,除了记录下它的题材重复、词汇形式与意义的重复之外,还有什么呢?电子计算机阅读后,给我打印一张词汇频率表。凭借这张词汇表,我就能大致想像出我在评论中应对这本书提出什么问题。当然,出现频率最高的有些是冠词。代词和小品词,这些并不是我要注意的词汇。我首先注意的是那些含义丰富的词汇,它们能使我对全书有个相当准确的印象。”

罗塔里娅给我带来了几本经电子计算机处理过的小说,即以出现频率高低排列的词汇表。“如果是一本五万至十万字的小说,”她对我说,“我劝您立即注意出现频率在二十次左右的词汇。您看这里。出现十九次的词汇是:

皮带、指挥官、牙齿、做、有、一起、蜘蛛、回答、血、哨兵、开枪、立即、你、你的、看见、生命……

出现十八次的词汇是:

够了、漂亮、帽子、直到、法国人、吃、死、新、走过、土豆、点、那些、青年、晚上、走、来……”

“您现在还看不出讲的什么事吗?”罗塔里娅问道。“毫无疑问这是一部战争小说,战斗描写,文字枯燥,带一点恐怖气氛。也可以说,这是一篇非常肤浅的作品。为了证实这点,最好在仅出现过一次(决不能因此而认为它们。重要)的词汇表中做些抽样调查。例如抽出这些词汇:

裙子、埋葬他、地下的、埋葬她、埋葬了、薄的、树林下、手边、流氓无产者、楼梯下的小室、地下、女内衣……[⑥]”

“不,这本小说并不像乍看起来那样肤浅,一定还隐含着什么东西。我可以把我的研究工作引向这条轨道。”

罗塔里娅给我看另外一些词汇表。“这是另一本小说,风格迥然不同。您看这些出现过五十次左右的词汇:

有、丈夫、少、里卡尔多、他的(五十一次);东西、前面、回答。是、火车站(四十八次);刚刚、房间、马里奥、一些、大家、次(四十七次);去、上午、好像(四十六次);应该(四十五次);直到、手、感觉(四十三次);年、切芹娜、谁、德莉娅、姑娘、你是、晚上(四十二次);窗户、能够、几乎、孤独、回来、男人(四十一次);我、要(四十次);生活(三十九次)……”

“您看呢?情景相融、思想感情轻描淡写、出身微贱、乡间生活……作为反证,让我们从出现过一次的词汇中抽样:

受冻、受骗、设法、工程师、忌妒、无真、吞食、吞下、跪下、向下、不公正、放大、发胖……[⑦]”

“这样我们就能看到故事中的气氛、人物的心情和社会背景……现在让我们看第三本小说:

去、头发、账、身体、上帝、根据、钱、尤其、次(三十九次);面粉。雨、贮备、有人、理智、晚上、在、维琴佐、葡萄酒(三十八次);甜。因此、贮具、腿、死、他的、鸡蛋、绿的(三十六次);有、小孩、唉、白的。头、做、天、机器、黑的、甚至、胸膛、留下、布(三十五次卜……”

“我认为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部具体的、血淋淋的、真实可靠但有点粗俗的小说,感情逼真,毫不矫揉造作,一部民间的爱情史。这里我们也看看频率为一的那些词汇,例如:

青菜、处女、害羞、我害羞、你害羞、他害羞、我们害羞、发生、苦艾酒[⑧]……

“看到了吗?多么天真而美好的犯罪感啊!这种迹象非常可贵,可以从这里开始研究,提出您的设想……我怎么跟您讲的?难道这不是一种既迅速又有效的读书方法吗?”

罗塔里娅以这种方式阅读我的小说,使我感到不安。现在我每写下一个词,都能看见它在计算机软件盘上旋转,然后被排列到频率表中去,放到其他一些我无法知道的词旁边;我问自己,这个词我用过多少遍了,充分意识到把单个音节拼写成这个词的责任;我试着想像这个词我使用了一遍或五十遍可能导致什么结果。也许我还是把它杠掉好……可是,我不管写个什么词来代替它,没有一个词能经得住这种考验……也许我不用写书了,还是按字母表顺序写个词汇表,用一堆互不联系的词汇来表达一种我自己尚不知道的真理;也许计算机倒过来执行自己的程序时,能从这堆词汇中推导出我的小说来。

那个写我的论文的罗塔里娅,她妹妹也来找我了,来前未打过招呼,好像偶然路过这里似的。她说:“我叫柳德米拉,读过所有您写的小说。”

因为我知道她不愿意认识作者本人,所以见到她使我感到奇怪。她说她姐姐对事物的看法是片面的;当罗塔里娅跟她谈到见过我时,她要检验一下她姐姐的话,同时也因为我对她只是个理想的作家形象,她决定亲自来检验一下我这个人是否真正存在。

用她的话说,理想的作家就是像“南瓜秧子结南瓜”一样创作的作家。她还用了一些别的顺应自然过程的隐喻,像风沿山坡走。潮水有涨落、年轮不瞒树龄等。这些都是关于文学创作的一般性譬喻,惟有关于南瓜的譬喻是指我的。

“您生您姐姐的气吗?”我问她,因为我听她讲话时语气里带有火药味,就像人们为了维护自己观点反驳他人时那样。

“不,我是生您认识的另一个人的气。”她回答道。

我未费多大劲就弄清了她来访的原因。柳德米拉是那个翻译者马拉纳的女朋友,或者说曾经是他的女朋友。马拉纳认为文学作品的价值在于它的结构与手法是否复杂,即由欺骗、圈套等齿轮构成的整个机器是否复杂。

“您认为我和他不一样吗?”

“我一直这么想:您写作就像动物筑巢,如蚂蚁建蚁穴,蜜蜂筑蜂房。”

“我相信您说这话不完全是为了讨我喜欢,”我回答说,“喏,您现在亲眼见到我了,希望您并不感到失望。我符合您想像的西拉·弗兰奈里的形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