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新娘(第5/6页)
我们来到河边,河面宽得看不见对岸,河水充满冬的静止,几乎看不出在流动。马匹低下头喝水,小厮清清喉咙,准备讲话。这地方完全隐蔽,前有一片在冬季变得光秃的灯芯草,还有树篱般的芦苇遮掩。
“如果你不愿让他看见你脱光衣服——”
我不由自主摇头——
“——那么,你就必须准备看见我主人赤裸的模样。”
河水拍打卵石,发出细微叹息。我的镇定立刻荡然无存,几乎濒临恐慌边缘。不管他究竟是什么,我都不认为自己能受得了看见他真实的样子。那匹牝马抬起头,口鼻还滴着水,用热切的眼神看我,仿佛促劝着什么。河水再度拍打我脚边。我离家好远。
“你,”小厮说,“必须看他。”
我看出他很害怕我会拒绝,于是点点头。
突然一阵狂风,吹得芦苇弯下腰,也吹来一阵他那浓重的伪装气味。小厮举起主人的斗篷为他遮挡,不让我看见他拿下面具。马匹动了动身体。
老虎永远不会与羔羊一同躺下,他不承认任何不是双向的合约。羔羊必须学会与老虎一同奔驰。
一头庞然大猫,黄褐皮毛上有焦木色的野蛮条纹几何。他沉重浑圆的头是那么可怕,所以他必须将之隐藏。那肌肉多么有力,那步伐多么深厚,那双眼睛充满横扫一切的热烈,像一对太阳。
我感觉自己胸口撕裂,仿佛出现一道奇异的伤口。
小厮走上前来,似乎要遮掩住主人,既然女孩已经看见了他。但我说:“不。”那虎坐着动也不动如同纹章图案,他与自己的凶猛立下了不伤害我的合约。他比我想象中更大许多,以前我在圣彼得堡沙皇的动物园里曾看过一次老虎,那些动物可怜憔悴,金色果实般的双眼光芒微弱,在遥远北地的牢笼中枯萎。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像人。
于是,此刻我打着寒噤解开外套,向他表示我不会伤害他。然而我的动作笨拙,脸有些红,因为没有任何男人曾见过我赤身裸体,而我是个骄傲的女孩。是骄傲,而非羞耻,让我手指的动作那么不灵活,此外我也有些忧惧,怕他面前这个纤弱的小小人类样品本身或许不够堂皇,不足以满足他对我们的期望,因为,谁知道,在他如此长久无尽的等待中,期望可能会变得太大。风吹得灯芯草丛沙沙作响,河面上掀起阵阵波纹漩涡。
在他严肃的沉默中,我向他展露我的白肌肤、红乳头,马匹也转过头来看我,仿佛他们对女人的自然肉体也抱持有礼的好奇。然后野兽低下庞大的头,够了!小厮比个手势表示。风已停息,一切恢复静定。
然后他们一同离开,小厮骑着小型马,老虎跑在前面像猎犬。我在河岸稍走一会儿,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由。然后冬季阳光开始晦浊,渐暗的天空吹来几阵雪花,我回到马匹旁时,发现野兽已骑上他那匹灰色牝马,再度穿戴斗篷与面具,看来完全人模人样,小厮则一手提着猎捕到的肥大水鸟,马鞍后还横搭一头年轻雄獐子的尸体。
小厮没有把我送回牢房,而是带到一处虽老式但优雅的起居室,房里摆放着褪色的粉红织锦沙发,足以媲美神灯精灵宝藏的众多东方地毯,玎玲作响的数盏玻璃大吊灯。分枝烛台的烛火将那副钻石耳环中心照出彩虹般七彩光芒,耳环就放在我的新梳妆台上,而我那周到备至的使女已经捧着粉扑和镜子站在一旁。我打算戴上耳环,于是拿起她手中的镜,但镜子又处在魔法发作的阶段,我看见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父亲。一开始我以为他在对我笑,然后才看出他那完全是欲望得到满足的笑容。
我看见父亲坐在我们住处的起居厅,就在那张他把我输掉的桌子旁,但现在正忙着数算一大叠钞票。他的处境已经改善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理得整整齐齐,身穿入时新衣,手边方便拿取的地方放着一只盛有气泡酒的冰透酒杯,旁边摆着冰桶。野兽显然一看见我的胸脯便立刻付了现金,尽管我可能为那一眼而死。然后我看见父亲的行李都打包妥当,准备离去。他真的忍心这么轻易就把我丢在这里?
桌上除了钱还有一张纸条,漂亮的字迹我看得相当清楚:“小姐不久便来。”他是不是用这一大笔不义之财迅速勾搭上哪个妓女?完全不是。因为,就在此时,小厮敲敲我房门,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什么时候要离开宫殿都可以。他手上还搭着一件黑貂大衣,是野兽给我的小小奖赏,早晨的礼物,他正准备用它把我包装起来送走。
再看向镜子时,父亲已经消失,只看见一个眼神空洞的苍白女孩,我几乎认不出她是谁。小厮有礼地询问该何时为我备车,仿佛丝毫不怀疑我一有机会便会卷细软而逃,而使女的脸已不再与我一模一样,仍高高兴兴继续微笑。我会给她穿上我的衣服,上紧发条,送她回去扮演我父亲的女儿。
“让我一个人留下。”我对小厮说。
这回他没有锁门。我戴上那副耳环,耳环非常重。然后我脱下骑装,任它堆栈在地,但脱到衬裙时,我的手落回身侧。我不习惯赤裸,对自己的肌肤这么不熟悉,使得脱光衣服像是剥皮。相较于我原先准备给的东西,野兽要的只是一件小事,但人类赤身裸体是不自然的,从我们以无花果叶遮掩私处开始便是如此。他的要求因此令人厌恶。我感觉痛彻心肺,仿佛剥去自己的内层毛皮,而那微笑的女孩保持姿势站在那里一无知觉,暂停模仿生物,看着我脱得只剩下供买卖的冰冷白肉;若说她的眼睛对我视而不见,这里就更像市场了,众多眼睛看着你,却丝毫不思及你的存在。
自从离开北方,我的整个人生似乎都在如她这般无动于衷的凝视下度过。
最后只剩下我畏缩的裸体,除了他那对完美无瑕的泪滴之外一丝不挂。
我缩身裹上稍后必须还给他的毛皮,抵御沿着走廊穿梭的刺骨寒风。不用小厮带路,我知道怎么去他的书房。
我试探地敲门,没有响应。
然后风把小厮团团转地沿廊吹来。他一定是决定了:既然有一人赤身裸体,那么大家都要赤身裸体。除去制服的他正如我先前怀疑的那样,是只纤巧动物,一身蛾灰色丝般柔毛,棕色手指丰肥如皮革,巧克力色的口鼻,温和无比。看见我穿戴着精致毛皮和首饰,他嘻嘻嗤笑,仿佛我盛装得像要去听歌剧,然后他以非常温柔的庄重态度脱下我肩上的黑貂皮,貂皮化为一群吱吱叫的黑老鼠,立刻踩着硬邦邦小脚冲下楼梯,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