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5/7页)

我在别人的帮助下一瘸一拐地离开赛场。

我进入淋浴房,脱了衣服,训练员帮我按摩右腿肚,说:“噢,只是扭了扭,不碍事,下周与普林斯顿比赛,我们会让他们再次尝尝完好如初的数一数二的小伙子杰克的厉害!”

可是,老婆,是一条腿断了,胫骨裂了,就像爆裂了一根铅笔大小的骨头,但那根骨头因为毛线裂纹仍旧粘连在一起,也就是说,如果你愿意,你只要用两个手指轻轻一扭,铅笔就会裂成两半。但是,没人知道这种情况。那整整一个星期,他们一直说我太孱弱娇气,要我打起精神,四处奔跑,别再一瘸一拐的。他们有搽剂,各种各样的,我试着跑起来,我奔跑,训练,奔跑,但一瘸一拐越来越严重。最后他们把我送进哥伦比亚医学中心,拍了X光片,发现我右腿的胫骨已经断裂,我拖着断了骨头的腿奔跑了一个礼拜!

对这事我并不怨恨,老婆,只是陆·利贝尔教练一直说我装腔作势,让新生教练们别信我“喊痛”,逼我“把痛感跑掉”。你是没法把断腿跑好的!就在那时,我发现陆出于某种我永远没法理解的原因,对我耿耿于怀。他总暗示我是个没用的人,我长着两条粗腿,他应当把我安排在对阵开球线上,把我培养成为一个“充满魅力的后卫球员”。

然而(我想现在我知道是何缘故了),就在那年夏天,我忘了提一下,弗朗西斯·费伊请我到波士顿学院的体育场把我彻彻底底测试了一番。他说:“你真的一定要到BC [18] 来,我们这里有一种体系,圣母大学体系,我们起用像你这样的后卫,在赛场上用优秀对阵开球队员为他开辟自由的活动空间。在哥伦比亚那边,陆·利贝尔让你从侧翼绕圈子进攻,你得猛跑二十码,然后卷入一场混战,他那一套KT79逆向打法多么的愚蠢!你最多也许能设法躲开对方的边锋,但是对方第二防线队员马上就会朝你压来。而在我们队,则是‘呼’的一下直接穿过阻截队员、后卫,或者穿过右边锋或左边锋,大获全胜。”随后,费伊让我穿上运动服,叫来了他的守卫教练麦克卢汉,说:“看看他实力如何!”我独自与麦克留在赛场上,面对着他。麦克手持橄榄球说:

“好吧,杰克,我将用中锋投球的方式将这个球投给你;你得球后,像前卫那样用任何你想使用的方法逃离。如果我用手碰到你,你就出局,这是打个比喻,你他妈的当然知道我会触摸到你,因为我曾经是东部地区最快的守卫球员之一。”

“呸,你是吗?”我心里想,嘴上却说,“好吧,投球吧。”他站在球场中间,面对着我,直接将球掷给我,我拔脚就跑,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他不得不扭头眼看着我从他的左侧跑过,这可不是“哈佛的谎言”。

“好吧,”他不情愿地承认,“你并不比我跑得快,可是,天晓得你从哪里得到那种突然起跑的爆发力?径赛运动?”

“是的。”后来在波士顿学院的淋浴房里,我正在擦干身子的时候,听见费伊和麦克在教练的淋浴房里议论我,我听见麦克对费伊说:

“弗兰 [19] ,这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前卫。你得把他弄到BC来!”

可是,我还是去了哥伦比亚,因为我想去发掘纽约,成为负责采访大城市的大记者。但是陆·利贝尔有什么权利说我不是个优秀的带球进攻橄榄球运动员。老婆,听听这段趣事:前一年冬天,在霍勒斯·曼,弗朗西斯·费伊约我在时报广场见面,带我去看威廉姆·萨洛扬的戏剧《我的心在高原》;剧场休息时,我们去楼下厕所,我敢肯定我见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教练罗尔夫·菲尼,他从人群后面注视着我们。此外,他们随即派了乔·卡拉汉到纽约带我外出游览,并进一步劝我去波士顿学院,最后圣母大学也来做我的工作;但是,我却来到这里,上了哥伦比亚,爸爸丢了工作,教练认为我毫无价值,他甚至真的不信我断了腿。

几年后我就这件事在长岛报纸《新闻日报》的体育版上发表了一首诗歌,抒情颇为贴切,因为这件事还牵涉到之后父亲与陆的争吵,父亲指责他没有充分发挥我的作用;还有陆没有兑现某种许诺,他曾答应帮助父亲在纽约找一份排字员的工作,可毫无结果:

致陆·利贝尔

我父亲认为你对他说话不算数

说他不喜欢你

他觉得自己那么寒碜,没脸进你的

办公室;他那么衣衫褴褛

他梳理了头发,与我一同进了

职业介绍所

让我代表我俩

单独跟那人谈谈,然后唉声叹气

我们悔恨着回家,回到洛厄尔;那里

慈祥的母亲照样端出了馅饼。

第一场球赛,在罗格斯,

我发疯似的持球奔跑,克利夫不在那里·

他不信他在《观察家》上读到的

“谁是那个杰克”

于是我参加了对圣本笃队的比赛

不愿意被他们那些孬种抓住

我接到开球,直奔那些家伙,

忽东忽西奋力突击

朝着五码线狂奔,

你在那里,你还记得吗

我们没有首次持球触地得分;我

接到了悬空球,却折断了我的腿

永远别再说什么,在雄狮餐厅

美餐一顿热乳脂圣代和牛排。

不过,我的断腿上了石膏,在两个完好的腋窝下拄着两根拐杖,这倒成就了一件好事:每天晚上,我一瘸一拐去雄狮餐厅,哥伦比亚大学壁炉和红木家具式的餐厅,大摇大摆地坐在炉火前的贵宾席上,看着男生和女生们跳舞,每个愉快的夜晚都点同样珍稀的煎里脊小牛排,将拐杖横放在餐桌上,细细品味,吃完牛排,再点两份热乳脂圣代作为甜点,整个秋天过得美妙无比。

我确实从来没有抱怨过,从来没有起诉或小题大做,我享受这份悠闲、牛排、冰淇淋和荣誉,一生中我在哥伦比亚第一次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愿研读托马斯·沃尔夫完整的令人惊叹的纯真世界(也更不必提那些课程作业了)。

不过,许多年以后,哥伦比亚仍不断给我寄来我在训练餐厅就餐的账单。

我永远不付那种账单。

我为什么要付那种账单?天气潮湿时,我的腿仍然疼痛。呸!

常春藤盟校也真够意思。

如果你没说出你想要说的话,写作还有什么意思?

啊,那个美丽的秋天,坐在书桌前,抽着像我上石膏的腿那样裹着的喷香的雪茄烟,听着美妙的西贝柳斯 [20] 芬兰交响乐队演奏的乐曲,即便在今天,一听到芬兰交响乐,我就会想起那喷香的陈年雪茄烟味,尽管我知道那乐曲都是表现对雪的钟爱。我昏暗的台灯,在我的面前展开着汤姆·沃尔夫 [21] 不朽的话语,他谈到美国的“各种天气”、仓库后面旧建筑淡绿色涂料剥落的外观、朝西延伸的跑道、铁路那边印第安人的声响、他古老诺斯·卡利尼山里的浣熊毛皮帽子、波光粼粼的河水、密西西比河、谢南多厄河、格兰德河……我没有必要试着去模仿他说过的事情,他只是唤醒我把美国看成一首诗歌,不要把美国看成是一个艰苦奋斗流汗苦干的地方。这位黑眼睛的美国诗人主要令我想游逛,想流浪,想看看真正现实的美国,“从来没被说过的美国”。如今,他们说只有青少年才欣赏托马斯·沃尔夫,但是,不管怎么说,读过他的作品之后你就很容易这么说,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作家,他的散文诗你大概只能读一遍,深深地慢慢地品味,边读边发现,发现之后,便离他而去。他充满激情的段落你可以一遍遍反复阅读。如今,哪里还有汤姆·沃尔夫研讨班?为什么托马斯·沃尔夫在他自己的时代里遭受极度轻视?因为施瓦兹先生 [22] 可以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