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死(第9/11页)
于是,她心里充满感伤,心想即便这次小小的奇祸招致死亡,也是神灵的安排,她可以追随孩子而去,所以,她只顾热心地踏着缝纫机。谁知,安全的机器再没有刺破手指,更没有将她扼杀的迹象。
……即使在这种时候,朝子并未因此而心满意足,她依然在期待着什么。这种无意加以说明的期待,成了迁怒于丈夫的借口,两个人一天都不讲话,夫妻暗暗在较劲儿。
冬天来临了。墓已建成,手续告一段落。
冬季寂寥,总是使他们怀恋夏天。夏季可怖的回忆,给他们夫妻生活投下更加鲜明的影像。然而,这些回忆近似传奇故事。冬天坐在被炉或火炉旁边,一切都无可避免地蒙上一层传奇故事的色彩。
朝子有时也在反省,将自己的悲哀事实上当成一则传奇故事,这是一种感情麻木的表现。想到这里,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就很容易理解了。那件奇特的偶然事故,如果作为故事对待,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她没有勇气把两个孩子和安枝生前的那段生活,一概封存在传奇故事之中。因为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在她的现实生活中,早已不存在那种传奇故事般的幸福的知觉了。
严冬时节,朝子有了怀孕的反应。打这时候起,两口子的心里,开始有了忘却是当然的权利这种想法。对于这次妊娠,无论丈夫还是朝子本人,都小心翼翼,满怀从未有过的期望。他们认为,平安生产反倒不可思议,受些损害是正常的事情。
一切都很顺利过去了。新的状况和古老的记忆之间竖立了一道防线。悲哀获得真正的治愈,剩下的只有一条,自己应该拿出承认这种治愈的勇气来。朝子凭借怀孕这一外来力量,终于获得了这种勇气。
那次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夫妻一直没有来得及加以探究,或者说根本没有探究的必要。自那之后,朝子所咀嚼的绝望,并非单纯的绝望,其间包括遭遇如此重大不幸而没有发疯,依然保持清醒的绝望,关于人的神经强韧的绝望,朝子都一一品味到了。什么样的重大事件才能使人发狂致死呢?难道疯狂只属于特殊天分的人,一般人本质上决不会陷入狂乱之中吗?
究竟是什么能将我们从疯狂里拯救出来呢?是生命力?是自私自利?是狡狯心理?还是人的接受能力所限?我们对于疯狂的不可理解是拯救我们免于疯狂的唯一力量呢,还是只给个人以不幸,而对于人生,不论如何酷烈的惩罚,只是预先考验一下个体生命的忍耐程度呢?难道一切都不过是考验吗?然而,单单理解上的错误,即便在个人的不幸中,也只不过常常是超越理解的一种空想吗?
朝子的心里也有着这种理解上的焦躁。面对那件事故,一边面对,一边理解,这是困难的。理解总是后续的,对当时的感动加以解析,进一步演绎,力图给自己一个说明。为此,朝子在直面事件时自己感情的反应中,不能不感到一种不满。这种不满,较之悲痛更为长久地残留于心底,沉淀堆积而永不消泯。眼下即使想改变一下也不可能了。
她决不放弃自己感情的正确性,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同时,她也决不放弃对于自己感情不贞的怀疑。
在这种情况之下,现实不足以慰藉人心,但是她肉体内部萌生的现实,却向久久无视其力量的人复仇了。这种现实在生长,在发育。这种受内部现实支配的感情生活,对于无法受胎的男人来说,只有那些怀抱思想的人才能理解。
虽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忘却,但池水表面薄冰般的忘却,首先覆盖了朝子悲伤的记忆。这层冰有时也会破裂,但一夜之间,同样的冰层又重新盖住了水面。
忘却真正发挥效力是在夫妻不经意的时候。那是浸润性的,一发现些微的空隙,就立即浸润过去,犹如眼睛看不见的霉菌,侵犯组织,耐心而切实地工作着。朝子有时在睡梦里,就像抗拒噩梦的人一样,会有一种无意识的动作,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每逢这种时候,她就甚感不安。她在时时抗拒忘却。
朝子认为,忘却在自己体内成长的力量,就是孕育胎儿的力量。对于朝子来说,她多少有过欺骗自己的误算。那是另一回事。只不过,忘却因怀胎而获得了力量。事件的轮廓渐渐崩溃了,模糊了,变得暧昧而风化、解体了。
宛若夏季天空,一度出现了一尊洁白的、轮廓清晰而风姿可怖的大理石雕像。这尊雕像逐渐变得像云彩一样模糊不清,缺了脑袋,少了胳膊,连手里的长剑也掉落了。记忆里令人毛骨悚然的雕像,表情慢慢变得柔和起来,依稀难辨了。
我们的生命里,不仅有着使人觉醒的力量,生命有时还会使人沉睡。善于生活的人,并不是一直清醒的人,有时是立即可以酣然入梦的人。
正如死给予将要冻死的人难以抵御的昏睡一样,有时候,生将同样的处方给予祈望生的人。逢到这种时候,祈望生的意志,出乎意料地依靠意志的死而获得生。
如今袭击朝子的正是这种睡眠。无法支撑的真挚和企图固定的诚实,生轻轻地从这些东西上面跳跃过去。当然,朝子所坚守的不是诚实。她所坚守的是,探问死所强制的一瞬的感动,如何完整地生存于意识之中。此种探问,大概出于朝子不知不觉之间所必需的一个残酷的前提,即死也只不过是我们生的一个事件罢了。或者她在看到孩子们死的一瞬间,于悲叹袭来之前,早已背叛了他们的死。
朝子无比善良而单纯的心灵,本来就不适于这样的分析。她的表情里较之以前出现了一种愚痴的东西。这是了解什么就怀疑什么的愚痴的表情。朝子一无所知时候的那副天真,反而看起来更像一位机智而贤淑的年轻母亲。
一次,收音机里播放母亲失掉孩子的广播剧,朝子一听,就立即关上了。可是,这个处理追忆压力的方式之妙,连她自已都感到惊奇。对于一个将要生下第四个孩子的母亲来说,那种沉湎于悲悯之中、犹如堕落的喜悦一般的喜悦,只能催发一种道德的厌恶。这和数月之前的她,大不相同了。
为了胎儿,她必须拒绝一切烦恼的激情,以保持内心的平衡。比起那黏黏糊糊的忘却,朝子对于这种精神卫生上的禁忌感到十分中意。首先,她有了自由。她在所有的戒律中感到了自由。这虽然主要来自忘却的力量,但朝子却是随心所欲调整自己的心灵的,她为此而感到惊讶。
回忆的习惯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忌日的诵经和扫墓时不再流泪,也不觉得奇怪了。她自己变得宽宏起来,一切都可以饶恕。例如,春天来了,她带着克雄到附近的公园散步,看到那些兴高采烈玩沙子的孩子们,再也不像刚刚发生事故那个时候,看到别处活着的孩子就憎恶和嫉妒,现在即便想有这种感觉也无法感受得到了。在她的宽恕之下,这些孩子都快乐地活着。朝子就是如此感受到社会活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