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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都不明白,当时阻止我动手的除了惊讶和犹豫之外还有什么。肯定不是恐惧。早在毒气室大门被关上之前的几个星期,我的恐惧就同我的其他感情一同消失了。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我犹豫了几秒,也许有一分钟,于是时机永远地丧失了。
“希姆莱一行继续前进,穿过大门,朝集中营司令官的办公楼走去,那里又被称作‘快乐的跳蚤’。我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后,士兵瓦格纳开始对我大吼大叫,命令我继续工作,或者去‘医院’。没有人去了医院还能回来。我低下头,接着干活儿。
“那天剩余的时间我都紧盯着门口,晚上也没有睡觉。我第二天也在寻找再见到上校的机会。但我失败了。希姆莱一行当天晚上就离开了。
“10月14日,索比堡的犹太人发动了起义。我事先也听闻了起义的消息,但那听起来相当不靠谱,我压根儿没有理会。他们反复商量,最后定下的方案居然是杀死几个士兵,然后一千来个犹太人发疯似的跑向大门。大多数起义者在头一分钟就被机关枪扫倒。疯狂的行动爆发时,我刚从车站干完活儿回来。押送我们的下士被冲在最前面的起义者打倒。我别无选择,只好跟着大家一起跑。我知道我的蓝色工作服会引来哨塔上乌克兰人的射击。但我躲到了大树背后,我身边的两个女人则中弹倒地。我在树下换上一个老人的灰色囚服。老人刚逃入森林的安全地带就被一发流弹夺走了性命。
“我想那天有大概两百人逃离了集中营。我们要么孤身一人,要么三五成群,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组织。获得自由后,筹划逃亡的人们无法保证大家的生存。大多数犹太人和苏联囚犯后来都被德国人追捕射杀,或者被波兰游击队发现后遇害。许多人在附近的农场中寻求庇护,但很快就被告发。一部分人在森林里活了下来,一部分人穿过布格河,去找向西推进的苏联红军。我很幸运。进入森林后的第三天,我被一个名叫奇尔的犹太游击队发现,他们的首领是一条英勇无畏的汉子,名叫耶切尔·格林斯潘。他将我带进游击队,命令队医照料我,使我恢复体重和健康。从上一年冬天起,我的脚第一次得到了适当的治疗。我同奇尔游击队在猫头鹰森林中游弋了五个月。我充当队医雅克兹克的助手,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有时甚至是德国人的性命。
“大逃亡后不久,纳粹就关闭了索比堡集中营。他们摧毁了牢房,撤走了焚化炉,将来不及烧掉的数千具尸体埋进大坑,在上面种上土豆。游击队庆祝犹太圣节的时候,德国国防军纷纷往西部和南部撤退,整个波兰陷入混乱之中。三月份,苏联红军解放了我们活动的区域。对我来说,战争结束了。
“我被苏联人扣押审讯了几个月。奇尔游击队的个别队员被送到苏联集中营,但我在五月份获释,回到了罗兹。但我已经无家可归。犹太人隔离区被夷为平地。我们位于城西的老房子也在战斗中被毁。
“1945年8月,我来到克拉科,骑自行车去默什叔叔家的农场。那里已经被另一家人——一个基督教家庭——占据。他们在战争期间从市政当局买下了农场。他们说他们对农场前主人的行踪一无所知。
“我离开农场,回到切姆诺。苏联人将那里列为禁区,我无法靠近。我在集中营附近露宿了五天,走遍了每一条土路和小径。最后,我找到了大会堂的废墟。它毁于炮弹轰炸,或是由撤退的德国人主动焚毁,只剩下倒塌的石料、烧焦的木材,还有孤零零的中央大烟囱。我没有找到大厅中的棋盘方格。
“在埋尸体的浅坑中,我发现了最近被挖掘的痕迹。那一带到处都是苏联烟头。我在当地小旅馆里问到此事,镇上居民坚称他们从未听说有人挖出了大坑中的尸体。他们还带着几分愠色说,这里的所有人都认为,就像德国人宣称的那样,切姆诺不过是个临时关押囚犯和政治犯的拘留营。我厌倦了露宿,本打算在小旅馆过夜,然后骑车返回南方,但竟然被拒绝了。他们不允许犹太人住店。第二天,我搭上去克拉科的火车,希望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
“1945年到1946年的冬天同1941年到1942年的冬天一样难挨。新政府正在组建,但最严峻的现实问题是食物短缺、燃油告急、黑市交易、大批难民回乡,以及苏联的占领。尤其是苏联的占领。数百年来,我们都在同俄国人打仗,曾经征服过他们,也曾经抵抗过他们的进攻,然后在他们的威胁下生活,而现在,我们不得不把他们当作解放者一样欢迎。我们刚从德国人的噩梦中醒来,迎来的却是苏联解放的寒冷早晨。同我的祖国波兰一样,我疲惫、麻木,甚至对自己能幸存感到讶异。于是我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生活上,努力再熬过一个冬天。
“1946年春天,我收到了堂姐丽贝卡寄来的一封信。她和她的美国丈夫住在特拉维夫。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写信、联系官员、给相关机构发电报,试图找到亲人的信息。她通过国际红十字组织才与我取得联络。
“我回了一封信,很快就收到堂姐的电报,催促我去巴勒斯坦与她会合。她和丈夫戴维会电汇给我旅费。
“我不是犹太复国主义者——事实上,我们全家从不认为巴勒斯坦会成为一个犹太国家——但当我走下人满为患的土耳其货船,双脚站在后来被称作以色列的土地上时,我仿佛卸下了肩上的一副沉重枷锁。1939年9月8日至今,我第一次感觉到可以自由呼吸了。我承认,那天我激动地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也许我太天真了。几天之后,我抵达巴勒斯坦,耶路撒冷的大卫王酒店发生了爆炸。那里是英军司令部的所在。后来我才知道,丽贝卡和她丈夫戴维都是哈伽拿【76】的积极分子。
“一年半后,我同他们一起参加了独立战争。尽管我曾有参加游击队的经历,但我在战场上的职责仍然是医生。我并不仇恨阿拉伯人。
“丽贝卡坚持让我继续读书。戴维那时已经成了一个备受尊重的美国公司的以色列经理,钱对他来说不成问题。然而,我在罗兹读书时并不用功,战争又让我有足足五年未接受教育,当我要重返教室时,已经是个二十三岁的男人,心灵饱受创伤,而且变得愤世嫉俗。
“不可思议的是,我学得很好。我1950年进入大学,三年后进入医学院。我在特拉维夫学习了两年,在伦敦学习了十五个月,在罗马学习了一年,然后又在苏黎世度过了一个阴雨连绵的春天。一有机会我就会回以色列,在戴维和丽贝卡夏天待的农场附近的居民点工作,同老朋友聊天叙旧。我已经亏欠我堂姐和堂姐夫太多,但丽贝卡说,作为艾希科尔家族拉斯基一脉的唯一幸存者,我获得再多的照顾都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