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访谈的故事(第2/14页)
我并没有准备严肃地回答他的问题。在他提到的那次访谈里,我说过,我们不应该严肃地对待官僚,那只会提高他们的身价,因为,“你反对他们,说明你把他们太当回事,无意中反而加强了他们的权势,承认了他们的权威。”但是,我忍不住地想做出反击,我没有忘记那件事,那些监视我、在舞台侧面导演这出戏的人显然也没有忘记。
四年前,1981年的夏天,就在最后一届作家会议召开之后不久,我接受了一个著名文学评论家的采访。在那次会议上,作家们对官方的文化政策及其他一切官方政策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抗议。那些发言后来都没有公开发表,为了防止留下任何“证据”,代表们不能带录音机进入会议厅。整整三天,我们被关在一个陈设精美的大厅里,我们被允许畅所欲言,监察组记下那些最大胆者的名字,为国家安全局记录下所有一切:幼稚的口号、笑声和口哨声、激动、鲁莽还有我们孩子般的相聚带来的难忘快乐时光。
显然齐奥塞斯库在他的办公室里安装了一个扩音器,能够听到会议厅传来的发言。这是党的总书记第一次没有出席这样的会议。那天早晨,少先队员们站在大厅门口,准备为他欢呼并献上鲜花,结果仪式突然被取消了。
总统在最后时刻决定不参加作家会议的举措是明智的(很明显,国家安全局已经向他通报了与会代表的情绪)。在代读总统的长篇讲话时,总理德斯克列斯库惊恐地发现,那些傲慢的作家们纷纷离开大厅到走廊上抽烟或是到餐台上拿东西吃,那上面摆着一般人根本看不到的美味。“真的热狗!”我的一个朋友高兴地惊呼着。“真的热狗!它们吃上去就像真的热狗,一点都不像商店里买的那些假热狗那么难吃。热狗,热狗,难以想象,真是太棒了,现在这个时候!”我贪婪的朋友高兴得忘乎所以了,根本没有想到很快他不仅被剥夺了享用热狗的快乐,而且也将被剥夺自己的生命,他那曾经快乐或不快乐的生命。
作家们的愤怒情绪已经酝酿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但这只是造成那种会议气氛的一个原因(在我看来,这是那个时期东欧最激烈的反共示威),还有一个原因是与会代表的构成。这一次的代表是通过秘密投票选出的,结果那些民族主义派系的官方作家,那些受到当权者青睐的作家都未能出席。权威部门对此深感不满,紧接着出台了一系列报复手段:他们加强了审查制度,削减了资金,减少了刊物的发行量,使作家联合会处于瘫痪状态,禁止一切与外国人的接触,加紧了对“不听话”作家的迫害。
我的那次与文学评论家的谈话是在会议结束之后不久进行的,但谈话内容直到六个月后才刊登出来。(本文后面附有那次谈话的文字稿。)刊登那次谈话的是《家庭》,一本在远离首都的奥雷迪亚限量发行的优秀文学刊物。在地方上发表一篇相对正常的文章似乎要容易些,尤其是在特兰西瓦尼亚,由于与之相邻的匈牙利拥有较为宽松的新闻自由,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制约了那里的审查制度。访谈内容以及访谈者的名字立刻引起了当权者的勃然大怒,他们发动了一场造谣中伤的运动,表面上是针对访谈的内容,但实际上却是要攻击访谈者。这种避开令人不快的观点把矛头对准表达观点的人的做法,实在是一种万无一失的辩论技巧。
那个官方民族主义派系的文学专栏作家写道,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作者的名字。”对于这个评论家来说,他这点虚伪的谦虚真够奇怪的,他在1969年至1973年期间(在被我称为“杀手队”的队伍形成之前)的很多文章中曾提到我的名字,并把我列为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虽然那时我只出版了两本书。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在那场造谣中伤运动的早期,官方诗人阿德里安·保恩内斯库利用我写的“一个新的马雅可夫斯基,一个新的亚历山德鲁·托马”大泄私愤,他写道:“一直到目前为止,诺曼·马内阿都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他的作品也一样。”多年之后,一个和布加勒斯特文学圈关系密切的作家告诉我,那个“宫廷诗人”至少对我的一部小说非常熟悉,他在里面对号入座地认出了一个让人非常讨厌的小角色,和他确实非常相像。
那场运动对我进行了多方面的抨击:“假开明”、“局外人”、“斯大林主义分子”、“不同的语言和信仰”、“反党”。他们匆匆捏造出这些自相矛盾的罪名,没有人能够阻止或者抗议这个国家的第一机构支持和资助这些残暴的笔伐。
我和国家安全局那位官员的谈话持续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话题始终没有改变。
“如果您还在生气,这说明他们达到了目的。”在这场猫鼠之战中,我年轻的对手一直穷追不舍,已经从扣子插曲进入了热烈的尾声。
“‘他们’是谁?”我问他。
“那些攻击你的人。”他非常符合逻辑地回答我。
我非常幼稚地又开始扮演父亲的角色,“我不是生他们的气。攻击我是他们的权利,甚至是他们的工作。我生气,是因为他们不允许我回应。我写信给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但他们从来不理会我,而法律要求他们应该在六天内回复人民的来信。”
那个聪明的官员笑了,“那种打印信件?你会满足于一封打印信件?”显然他很了解国家安全局那一套。其实他也承认,即使是收到一封千篇一律的打印信件,人民也应该感到心满意足。
“我没有那么傻,我根本没有指望收到别的东西。我要的是公正,或者说是在等待他们的道歉。天知道,是的,我等的就是打印信件!‘你的编号为××的挂号信已于某月某日收悉,我们将对信中提出的问题进行调查。’就这些,就这些!”我站起来,情绪很激动。我的客人再一次笑了。打印信件根本没有意义,一封具体有针对性的回复才能解决问题!……但是,这样的一封回复在哪里?被激怒的受害者咆哮着,然后崩溃在野兽的面前。可是,我的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我的反应也都是情之所至。
悬念让房间的空气战栗起来,在长时间的紧张等待之后,那个官员重新戴上面具,非常庄严地说:“您得到了这个国家最高统帅的回复。我们的总统、党的总书记齐奥塞斯库同志在最近的一次工会代表大会上强烈地谴责了民族主义。”
哦,是的,当然,最高统帅!
在他说完这番话之后,猫和老鼠都不敢笑也不敢开玩笑,我们都静默着、思索着,仿佛这是仪式的一部分。过了一会儿,老鼠才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如果最高统帅……如果伟大的……那,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