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第一位老妇护持着公主坐在中央的太师椅上,另两位老妇并排坐在对面右侧的小椅子上,就是说第三位老妇坐在菱川身旁,刚才跪地的那位老妇的身影猝然消隐了。
本多学着菱川,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再次坐回金红的太师椅上。老妇们个个年过古稀,垂垂老矣。看样子,小小公主与其说被护持,毋宁说被囚禁。
公主没有遵从古代流仪穿传统的“帕农”。她一身西式白底镶金的绣衣,系着名为“帕芯”的泰国式花裙子,很像马来人的纱笼,脚上套着一双金丝红绣鞋。头发是这个国家特有的短发型,相传这是古代呵叻城少女们,女扮男装,英勇抗击柬埔寨入侵者的发型。
公主的模样儿聪明可爱,根本感觉不出丝毫的癫狂。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只盯着本多这边,细长的蛾眉和樱唇凛乎难犯。或许留着短发的缘故,看上去像一位王子。褐色的肌肤蕴含着金光。
虽说是谒见,只是接受本多他们行礼。公主坐在椅子上,不住摆动着两腿,双手耍弄着茉莉花环。她频频看着本多,对着第一女官嘀咕着什么,女官严词加以规劝。
菱川使了个眼色,本多从口袋里掏出紫绒布珍珠小盒,交给第三女官,接着次第传给第二、第一女官,最后到达公主手里。这期间,花去了深深积淀着溽热的余暇。小盒子经过第一女官一番检点,从而使得公主失去亲手打开、看个究竟的天真的童趣。
于是,那双可爱的褐色的手指,冷淡地舍弃了茉莉花环,拿起珍珠戒指,热心地端详了半天。说不出感动或不感动,这非比寻常的静止未免太久,本多怀疑,公主狂痴的先兆或许就在这里。突然,公主的脸上浮现出水沫似的微笑,露出孩子般略显散乱的白牙。本多这才放下心来。
她把戒指放回小盒子,交给第一女官保管。公主开始用清晰而伶俐的声音说话了。她的话经过三位女官的嘴唇,犹如绿蛇从合欢树的一根枝条爬向另一根枝条一样,最后再由菱川翻译过来,到达本多的耳朵。
“谢谢了。”公主说。
“我向来对泰国王室怀有敬意,又见殿下对日本很亲切,如果不嫌弃,下次回国一定奉送一只日本偶人给殿下,不知可以吗?”
这番话,经过菱川的翻译成泰语,还算简单明白,可是由第三女官传给第二女官,每个词的音节又多又长,到第一女官禀奏给公主时,已经变成一长串莫知所云的话语了。
公主的话同样经过这些人又黑又皱的嘴唇传回来,感情的光辉丧失殆尽。公主语言中鲜活而稚嫩的养分被中途吮吸,吐出来的都是老迈的假牙咀嚼后令人恶心的残渣。
“殿下说了,她很高兴地接受本多先生的热情厚意。”
这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公主趁着第一女官不注意,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跃过两米的间距,扑向本多的膝头,一把抓住他的裤子。本多吓了一跳,霍然站起身来。公主颤抖着身子,死死揪住本多不放,一边大声哭喊不止。本多弯下腰,两手抱住哭喊、唏嘘的公主那小小的肩膀,将她扶起来。
年老的女官们不便把公主硬拽过去,她们聚在一团儿,朝这边观望,不安地商量着什么。
“她在说些什么?快点儿翻译!”
本多对着茫然而立的菱川大声呼喊。
菱川高声翻译:
“本多先生!本多先生!我多么想念您啊!我受到您无微不至的照顾,默默死去了。我死后很想向您忏悔,足足盼了八年,终于等到今天重逢的日子。我虽然一身公主的打扮,但实际上我是日本人,前世是在日本度过的。所以,日本才是我的故乡。本多先生请把我带回日本去吧!”
——好不容易将公主扶回原来的椅子上,恢复最初谒见时的威仪。这时,本多远望依偎着女官娇啼不止的公主的黑发,回味着留在自己膝头的幼小者的温馨。
女官们说,由于公主情绪不佳,今日的谒见到此为止。本多通过菱川请求公主回答两个简短的问题。
其一:
“请问,松枝清显和我在松枝家的湖心岛上,看见月修寺门迹走出来,那是何年何月?”
这个问题传达过去,公主伤心地微微抬起趴在第一女官膝头泪水濡湿的脸孔,撩开眼泪粘住的鬓发,爽快地回答:
“一九一二年十月。”
本多心中一惊。不过,他还无法断定,公主心中是否将已经逝去的前世的两桩故事,像小巧的工笔画画卷,原样不变地细细描绘下来。尽管她刚才道出勋那番因失礼而道歉的话,但不能肯定,她是否详细知道说这番话时的背景。因为她说出这些数字时全无感动,看起来从公主嘴里流出的只不过是随时想到的数字的罗列罢了。
本多因而又提出第二个问题。
“饭沼勋遭逮捕是何年何月?”
公主看起来昏昏欲睡,然而却毫不迟疑地回答: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
“就到这里为止吧。”
第一女官急不可待地催促公主快些离开。
公主如弹簧般猛然跃起,双脚站立在椅子上,冲着本多高声呼喊着什么。女官低声劝阻。公主依然呼喊,一把揪住制止她的女官的头发。听起来,公主的话都是同一种音节,不断重复着一样的句子。其间,第二和第三女官跑过去,想扼住公主的胳膊,公主号啕大哭,哭声震荡着天花板。老女的手正要伸过来抓住她,公主瞅空儿伸出闪耀着青春光泽和充满弹力的褐色的手臂,一个劲儿猛抓,痛得老女们哭叫着离开,公主的啼叫越发强烈了。
“她怎么啦?”
“公主说,后天要去游览邦芭茵离宫,务必请本多先生一道去,女官员们不同意。这下子可有好戏看啦!”
菱川说。
月光公主和女官开始谈判。她终于点点头,不再娇啼了。
第一女官整整紊乱的衣衫,喘息着直接对本多说道:
“后天,殿下要到邦芭茵离宫去兜兜风,散散心,邀请本多先生和菱川先生一道去,请务必赏光。午饭在那里吃。午前九时,请到玫瑰宫集合。”
这是正式的邀请,菱川立即翻译过来,传达给本多。
——归途的车上,菱川对陷入沉思中的本多毫无顾忌地喋喋不休。这位自命不凡的艺术家,一个丝毫不体谅别人感情的主儿,只能说明他的神经就像一把用坏了的旧牙刷。假若他把渗透于人际关系中纤细的关怀当作“俗物”的特性,那倒也情有可原;但菱川一直将导游这一谋生的手段,看得高于一切,并以此为荣。
“刚才先生提到的那两个问题,我虽说一点儿也听不明白,但看得出,公主对您格外亲密,就像先生的熟人转世。因此,您特地想考考她,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