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第2/3页)

“那边很冷,别感冒啦。这样的雨天,御殿场的严寒超过预料,千万不能感冒啊!”

——本多眼睛贴在墙洞上,翻转的睫毛剑一般刺了一下眼睑。

金茜尚未更衣,为客人准备的睡衣依然放在床上。她坐在镜台前的椅子上,专心致志看着什么。原以为是读书,但远看又小又薄,好像是照片。什么照片呢?他想等待个合适的角度。但还是看不清。

金茜哼着单调的曲子,好像是泰国歌。本多很早就在曼谷听过像拉胡琴似的刺耳的中国流行曲。这使他突然联想起夜间金行金链子连续不断的灿然响声,想起早晨运河上声音嘈杂的船市的情景。

金茜将照片收在手提包里。他向床铺走近了两三步,也就是径直向窥视孔走来。本多以为金茜要过来捣毁窥视孔,一时吓得魂飞天外。但是,她却一下子跳上远处那张依然遮着床罩的床,接着又抬腿跳到墙边整理好被褥的这张床。本多眼前只能看到金茜的腿脚了。

金茜在自己床上跳跃了两三次,每跳一次就要转换一下方向,眼看着袜子后面的那条线歪斜了。

包裹在微微光亮的尼龙袜里的美腿,肌肉坚实而又均匀,逐渐变细,直到足踝。一幅脚掌贴在弹簧垫上,轻轻弯下膝盖纵身一跳,裙裾飘扬,刹那间可以看到上面的大腿。甚至也能看到袜子顶端赤褐色浓密的锁口部分,那颗藏在豆荚内青豆般的吊带扣子。再向上便是微暗的大腿的肌肉,犹如打开天窗窥望黎明前的苍穹。

蹦跳的金茜似乎失去平衡,本多眼前的那只腿失神似的向右倒去,但是终于没有倒下,而是从床上跳下来了。这些动作看起来,多半是按照童年的习惯,试验一下没有睡过的床的弹力。

接着,她仔细查看一遍本多为她准备的女式睡衣。她套在西服上,站在镜子前边,变换着角度反复观看。她又终于脱掉睡衣,坐在镜台边的椅子上,两只手绕到颈后,灵巧地摘掉金项链,又把手伸向镜面,想退掉戒指,但又迟疑了。其间,镜子里映出背朝本多的金茜一副忧郁而缓慢的动作和表情,仿佛被什么东西所操纵着潜入海底。

金茜将尚未摘掉的戒指高高举向天花板的灯光。这枚明显是男士用的戒指,燃烧着翠玉的绿焰,辉映着金质护门神亚斯卡怪奇的面颜。

她终于将两手绕向背后,眼睛转向右首的门扉。锁好的门打开了,这是克己用本多给他配制的钥匙打开的。但是,这位克己进来的不是时候,本多为他捏着一把汗。要是再过两三分钟,金茜就已经脱光了衣服。

窥探孔朦胧的圆洞里,无垢的少女突然不安起来,一刹那变成一幅终极的图画。从门口进来的人,一时看不清是谁。屋子里弥漫着百合的馨香,仿佛一只银白的雄孔雀迈着尊大的步子进来了。接着,孔雀抖动翅膀的响声和他那滑车般的啼鸣充满整个屋子,宛如将这座房间变成午后阒无人迹的玫瑰宫的一室。……

可是,进来的却是一位虚有其表的凡庸的青年。克己没有说明为何擅自开门进来,只是张口结舌表明自己睡不着,想过来聊聊天。少女恢复了微笑,请他坐在椅子上。两人谈了好久。克己为了讨好使用英语,金茜急急忙忙谈开了,看得本多直打哈欠。

克己把手放在少女的手心上,少女也没有缩回手。本多虽然睁大眼睛,但也不能长久吊着脖子一直窥视下去。

他将身子倚在书架上,这回光凭感觉倾听屋里的动静。黑暗中展开想象力,而想象却很有逻辑性地逐步升级。金茜已经开始脱衣,展示了光辉灿烂的裸体。接着,微笑着举起左手的时候,左侧胁腹上出现了排列整齐的三颗黑痣,那是恼人的热带夜空般肉体的代表之星。对于本多来说,这是不可能的标志。……本多闭上眼睛,黑暗中星的幻象立即粉碎了。

好像有了动静。

本多再次将眼睛贴上窥探孔。不巧头撞到书架的一角,比起疼痛他更担心发出的声音,但窥探孔对面看来好像没有听到这边的响动。

克己抱住金茜,少女反抗。两副身子摇摇晃晃,时时进入窥探孔,又时时脱离开去。少女背后的拉锁被拉开了,锐角形汗津津的褐色脊背和乳罩的系带显露出来。金茜腾出右手,握紧拳头,翠玉的莹绿如飞翔的甲虫闪闪放光。紧接着,拳头划破克己的面颊。克己用手捂着面颊,放开了她的身子。……不一会儿,听到克己开门出去的声响。金茜气喘吁吁,环顾一下周围,拉过一把椅子,似乎顶在了门后头。

本多看到这里十分狼狈。心想,这个装得老实巴交的克己说不定会来借药抹伤口的呢。

本多大肆忙活起来了。他悄无声息地将一册册厚厚的西洋书放回书架,凭着一种罪犯的绵密用心,又摸黑检查一遍,以免将书放倒了。过后又把书斋锁好,熄灭书斋壁炉里的火,再悄悄回到卧室,换上睡衣,将一直穿在身上的西服放进衣柜,钻进被窝。准备着不管克己何时敲门进来,他都装做一时被吵醒,带着一副睡眼惺忪的风情。

这正是本多不为人知的所谓“返老还童”的经历。如此迅速、如此轻捷,宛如宿舍的学生,出色地瞒过了违反宿舍纪律的行为,又若无其事地睡下了。一番慌乱之后,初看起来,脑袋安稳地放在枕头上,其实一时又按捺不住剧烈的心跳,甚至连枕头也跟着一起跳动。

克己也许正在犹豫,该不该去找本多。他一定在忖度着,单凭一时冲动马上去找本多是有利还是有害。……本多在等着克己的当儿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雨晴了。东边的窗帷射进来金灿灿的阳光。

本多要给青年人准备早餐,他穿一件厚长袍,围上围巾,向厨房走去。一看,大厅的椅子上坐着早已穿戴整齐的克己。

“你早醒啦?”

他朝青年白皙的脸孔瞥了一眼,在楼梯的半道上打招呼。

克己已经亲手点燃了壁炉,青年也不特别掩饰他的左边面颊。本多就着火光倏忽朝那里一看,他大失所望,并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伤痕。若是硬要问起,那只是怎么都能应付过去的一道轻度的擦伤。

“能否坐一会儿呢?”

克己反客为主地请本多坐在椅子上。

“早上好。”

本多又说了一遍,随后坐了下来。

“我想有必要单独同先生两个人谈一谈,所以起了个大早。”

克己希望本多能给予理解。

“后来……怎么样了?”

“挺好的。”

“好到什么程度?”

“一切都不出所料。”青年意味深长地笑着说,“看起来像孩子,实际上根本不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