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第2/3页)

然后,他才去告诉克己。

克己的脸色惨白了。

本多没有怎么费力,就把自己丝毫不感到惊讶的神色掩盖过去了。

于是,两人分头寻找。

这时候,要说本多没有梦到金茜的死,那也是谎话。他虽说想过不到万不得已,金茜是不会死的,但在这梅雨间隙晴明的早晨,死,依然飘溢于徒劳的咖啡香气之中。一种悲剧性的气氛,萦绕着镂金镶银般的早晨。只有这,才是本多梦想中的恩宠的明证。

他不动声色地告诉克己该不该打电话报警,他等着欣赏克己脸上浮现出极其警惕的神情。

他来到阳台上,窥看储满雨水的游泳池。本多怀着战栗思忖着,映着蓝天的池水会不会有金茜的身子漂浮其中呢?他感到,从这个现实世界很容易迈向非现实世界,因为中间分界线上的玻璃如今被彻底打碎了。这个早晨,在这一望无际的明净而温润的风光里,这个世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死、杀人、自杀,甚至还有世界的毁灭。

当他和克己一同沿着湿漉漉的青草斜坡顺溪流而下的时候,本多凭借他那迅疾的想象力觉察到,自己已有的社会名誉,都将通过报纸上种种自杀案件和丑闻的报道,轰然崩塌了。他为此而感到高兴。然而,这只是荒唐的夸大。因为事件只是围绕克己和金茜而起,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本多偷窥墙洞的事。

前方出现了好久未见的富士山。那已经是夏装的富士了。雪的裙裳高高挽起,朝阳照射下的泥土颜色,犹如吸饱雨水的砖瓦在燃烧。

看到了溪流。看到了桧树林。

本多走出大门,想到或许庆子也在家里吧,于是他打算邀请克己一道去邻家访问。但是,克己坚决不肯去,他主动提出开车到车站,沿途查访。克己极度害怕同婶母见面。

他本不愿一大早就去庆子家里,但事到如今实在不得已。本多按响了门铃,没想到庆子早已化完妆,水绿连衣裙外面穿着一件开领毛衣,像寻常一样出来迎接本多。

“早上好。是为了金茜吧?她今早天还未亮就跑到我家来了,睡在杰克的床上。碰巧杰克不在家,否则就有好戏看啦。……看她那副激动的样子,给她喝了点儿药酒让她睡了。此后,我睁着两眼一直没睡。好厉害的女孩儿啊!……出什么事啦?她一句话也不肯说。您不看看她那可爱的睡相吗?”

***

本多一天天强忍着不去见金茜的面。其后,不要说金茜,就连庆子也没有任何消息。

他等待着自己内心滋生出真正的疯狂。

他等待着那样的瞬间:理智一旦因某些原因达到焦躁的限度,正如狂言剧《钓狐》中的老狐狸一样,明知有被抓的危险,依然疯狂地扑向食饵。到那时,经验和认识、纯熟和老练、理性和客观的能力,这一切不仅全都无效;这些堆积物反而会不分青红皂白地逼使人们胡作非为。

就像少年等待自己成熟一样,五十八岁也还要等待自己成熟起来,而且是走向破灭结局的成熟。那埋头走向悲惨终结的孤独的成熟,犹如十一月枯黄的灌木丛中,木叶尽脱,杂草枯黄,脚步踉跄的冬日阳光下,那地方看过去像一片干涸而洁白的净土,此时干枯的蔓草上,只有一颗点缀着一星朱红的王瓜。

自己实际上寻求的是火焰般的莽撞还是一死?本多的年龄已经使他难于辨别。他在一个自己都不明白的地方,正在缓缓地慎重地做着准备。而且,不久的未来只有死是确定无疑的了。

一天,本多去丸大厦事务所上班,听见一位年轻职员在躲躲闪闪打私人电话,心里涌起无限寂寞。这明显是女人打来的电话,那青年一边顾忌着周围,一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接听。可是本多从心情上早已清晰地听到远方那个女人甜润的嗓音。

两人恐怕有了默契,都在利用事务性的语言互通心曲吧。那青年时刻不忘理一理头发,有一双烦恼的眼神和一副不逊的嘴唇。本多随即产生了个念头,他想把这个不适合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青年辞掉。

在东京的时候,要想打电话找到从早到晚忙于应酬午餐、鸡尾酒会和晚宴的庆子,只有现在的上午十一点才是最佳时刻。刚刚看到那位年轻职员打电话,自己又在逼仄的事务所里打私人电话,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于是作罢了。他撂下句话,说去买东西,就离开事务所。

丸大厦一楼商店街,是战前东京保留下来的为数极少的地区之一。本多喜欢到这里逛逛领带店,或者到文具店选购些书法用纸。那些颇具战前派头的老绅士们,一边小心翼翼踩在滑溜溜的瓷砖地面上,一边搜寻着那些不至于引起心疼的便宜货。

本多抓起红色电话,呼叫庆子。

庆子通常总是好半天不接电话。庆子这时肯定在家,她放着电话不接,或许悠悠然对镜而坐,出席午餐会的衣饰也已选定,只穿着一件内衣正在化妆吧?本多想象着她那宽阔肥白的背部肌肉。

“让您久等啦。”过来接电话的庆子声音甜美而悠扬,“好久未见了,您好吗?”

“还好还好。最近想请你吃顿饭怎么样啊?”

“哎呀,您太客气啦。不过,您真正想见的不是我,是金茜吧?”

本多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等着庆子下命令。

“上次实在给你添麻烦啦。我这里自然是音讯全无了。你没见到过她吗?”

“没有。打那之后,再没见过。到底怎么啦?是不是在忙着迎接考试?”

“那姑娘似乎不太用功。”

本多能够慢慢悠悠地进行这样一番谈话,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奇。

“你想同她见面是吧?”庆子说到这里,略略沉思了片刻。这并非特别苦闷的片刻,那时间使人觉得就像午前的卧室从窗户射进来的光带飘满了白粉。本多深知庆子不是个装模作样的女子。他等着,同时做好心理准备。

“不过,我想附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金茜既然能逃到我家里,就证明她完全相信我。所以,我也必须到场。我想,由我来说服金茜,她决不会拒绝的。您看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呢?这本来也是我求你办的事嘛。”

“我确实想让你们两个单独见面,但目前只能这样……那么,我如何给您回话儿呢?”

“就请向事务所联系,今后我每天上午必定在事务所。”

本多说完,挂断了电话。

自那一瞬间起,世界完全变了。本多想,下面一小时,下面一天,自己怎样才能等得下去呢?他暗暗打了个小小的赌,到时候金茜要是戴着那枚翠玉戒指来,那无疑是对本多的宽恕;如果她不戴那枚戒指,就说明她还不肯宽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