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第2/3页)
这种不快的自我意识,使得他过分习惯于用间接叙述法陈述一切感情,其结果,对于即使没有自我意识也能获得安全之身的本多来说,所有的愚行和厚颜无耻都可以成为可能。一一考察本多行动的轨迹,人们也许会误认为他是个“凭感情用事的人”。如今,他沿着雨意正浓的夜路急匆匆赶往庆子家里,正是这种愚行的表现。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抵住喉头,仿佛要掏出那颗心来。简直就像将手指伸进背心的口袋拽出怀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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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这种时候,庆子不可能在家,但她今天偏偏在家。
本多立即被让进前些天曾经来过的豪华的客厅。路易十五式的椅子靠背是直立的,不允许他放松姿势,本多很累,他有些昏昏然起来。
杉木门像上回一样半敞着,夜间客厅颇具威压的玻璃吊灯光辉灿烂,更凸显着他的寂寥。本多瞧着窗外庭院树林边街灯明丽的光彩,实在没有力气走过去站着观看一番。他只好强忍着浑身流着臭汗的自甘堕落的溽热了。
门厅大理石旋梯上传来庆子的脚步声,她身穿华美的礼裙,长裾拖曳。庆子走进客厅,反手将绘着仙鹤的杉木门关好。乌黑的头发像风暴一般倒立起来。头发挣脱羁绊,一个劲儿向四面八方恣意膨胀,较之平时微显淡妆的面孔,不再是平素那张脸,看起来小巧而又苍白。庆子绕过椅子空隙,坐在本多的对面,她背靠画有金色丛云的壁龛,中央的小桌上摆着白兰地。衣裾下面,露出光脚穿的室内凉鞋,缀着一串串热带干果。那脚上的红色指甲油,同礼裙玄色的底子上散乱的大朱槿花一样艳红。尽管这样,以金色丛云为背景的庞大而倒立的黑发,依然显得黯淡阴郁。
“对不起,瞧这头发简直像个疯子。由于您突然光临,连我这头发都颤动不已呀。本来打算明天去做头发,所以刚洗了一下。真是不凑巧啊!男人哪里知道这份辛苦。……哎,到底怎么啦?您的脸色挺难看呀。”
本多把刚才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话语里含着辩解的口气,连他自己都觉得可厌。即使是本人所要面对的问题,也无法摆脱按照逻辑推理叙述的毛病。本多的话只说明了事情的前后经过,但他到达这里之前,本来是想声嘶力竭嚎叫一番的。
“哎呀,心急等不到烂饭吃,您这可是个典型啊!我早说了,只管交给我好啦。……这下子,我也不知咋办才好。不过,金茜也太过分啦。或许这就是南方人的做派吧?她这一手,弄得您很难堪,这些我全都明白。”
庆子一边劝他喝白兰地,一边问道:
“说吧,您让我做些什么?”
她丝毫也不嫌麻烦,语调里含着独有的惆怅的热情。
本多掏出戒指,在小手指上戴上脱下,再戴上再脱下地玩着,说道:
“请把这个还给金茜,叫她一定收下。拜托啦。我觉得这个戒指一旦离开那姑娘的肉体,就等于她和我过去的交往永远断绝了。”
庆子未作任何回答,只是沉默不语,本多害怕她生气了。庆子将白兰地酒杯举到眼前,出神地望着那雕花玻璃杯曲面上一时漾起的酒液,描画着透明而粘连的云纹,徐徐地徐徐地滑落下去。乌黑而繁多的头发下边,硕大的眼眸使人发怵。本多感到,虽说她强忍嘲笑以免流露在脸上,但表情极其自然、真挚,一双眼睛就像小孩子盯着拈死的蚂蚁。他催促地重复道:
“我来就是为了求你这件事,没别的。”
本多对这件夸大到极限的区区小事下了某种赌注。不论干出什么蠢事都坚持一种毫不动摇的逻辑倾向,否则本多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呢?他从这个垃圾箱般的世界里捡到了金茜,又为这位没动过一下指头的少女而烦恼。他将这种愚痴逐步升级,以便寻求自己的性欲和星辰运行的接点。
“那小妮子您干脆放着不管不好吗?”庆子终于开口了,“不久前听人说,在美松舞厅,金茜靠在一个品行恶劣的学生的肩头跳贴面舞。”
“放着不管?这绝对不行。放着不管不就等于允许她成熟吗?”
“您有权不让她成熟对吗?那么您当初忌讳她是处女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本想让她一举成熟,变成另外一个女人,结果失败了。这都是你那个不争气的侄子造成的。”
“这个克己,真是不争气。”
庆子笑起来了。她把自己捧着酒杯那一边的指甲迎着玻璃吊灯,那又长又尖、图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指,透过雕花玻璃,从指头内侧看过去,仿佛升起一轮神秘的小太阳。
“太阳出来啦,瞧!”
庆子向本多显示着,她醉了。
“这可是残酷的日出啊!”
本多一边心不在焉地嘀咕了一句;一边巴不得涌来一股荒唐和不合常理的迷雾,将这座过于明亮的房子全都遮盖,不漏一线光明。
“刚才那件事情,我要是断然拒绝,又会怎么样呢?”
“我的晚年将一片黑暗。”
“您太夸大其辞啦。”
庆子把酒杯放在桌上,依然在思索着什么。“我为什么老要去帮助别人?”她在嘴里叨咕着,不一会儿说道:
“真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问题,总是很幼稚的。人只要愿意做,他可以去寻找一枚印错的邮票,也可以到非洲探险什么的。”
“我想我是爱上金茜了。”
“啊呀。”
庆子带着一副难以相信的神色,开心地笑了。
庆子下边的话里含有一种决绝的口气。
“我懂了,眼下的您,有必要干出一件令人恶心的蠢事来。比如——”她轻轻撩开长礼裙的前裾,“比如,您吻一下我的脚背怎么样?一定会感到神清气爽。好好瞧瞧您一点儿也看不上眼的女人的脚丫儿吧。告诉您,人家都说我脚上的静脉血管最好看。不用担心,洗完澡我都仔细揩干净了,不会有碍于贵体康宁的。”
“假如你肯接受我刚才的请求,作为交换条件,我可以欣然当场做给你看!”
“那就请吧。在您自尊心的历史上,不妨来上这么一次也没关系。这样也可以为您光辉的历史增色。”
庆子俨然为教育家的热情所驱使。她亭亭站立在明晃晃的玻璃吊灯下。两只手很不耐烦地抚摸着倒竖的蓬蓬乱发,那头发活像大象的耳朵耷拉在左右两旁。
本多很想笑,但他笑不出来。他环顾四周,慢慢弯下腰去。立即袭来一阵腰痛,不由蹲下来,吃力地跪倒在地毯上。
于是,他看到庆子的凉鞋,宛若一只尊贵的祭器。用力踏在地上的五根脚趾红亮的趾甲上,缀着黄褐、焦茶、浓紫和雪白的干果,庄严地拱卫着静脉略显曲张的神经质的足背。本多正要将嘴唇凑到那里,穿着凉鞋的脚狡猾地缩回去了。结果,只有拨开那缀满朱槿花图案的裙裾,才能把头伸进去,否则,嘴唇够不到她的脚背。本多进入长礼裙内,那里面氤氲着幽幽的香气和温润。突然,本多进入另外一个陌生的国度。他在足趾甲上吻过之后,抬起眼睛,光线穿过所有的朱槿花瓣,变成了暗红色。那里耸峙着两根洁白而美丽的柱子,上面微微显现着静脉的斑点。遥远的天空,悬挂着小小的黝黑的太阳,胡乱撒布着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