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第2/4页)

微明的灯光里,错综复杂交相组合的肢体,就在眼前的床铺上蠕动。白皙而丰满的身子和浅黑的身子,头脚各异,动作极尽放肆。那种姿态可以说是心灵同肉体的结合,酿制爱的脑髓,因尽量接近脑髓最远处而获得均衡,并自然地由此直接品味着亲自酿出的酒浆。布满阴影的黑发,和布满同一阴影的黑毛相互亲和,相互胶结,脸上碍事的鬓发成了爱的标记。灼热而圆润的大腿和灼热的面颊磨合、亲昵,柔软的腹部犹如月夜的港湾荡起粼粼细浪。听不见清晰的声响,但既非欢欣亦非悲叹的唏嘘流遍全身。眼下,相互被对方忽略的乳房,一边天真地将乳头转向光亮的一方;一边时时触电般地一阵颤栗。夜的深沉笼罩着乳晕,驱使那乳房微微抖动的遥远的逸乐,显现着将肉体各部置于疯狂孤独的境地。越是急于更近、更密切地互相融入对方,越是不能如愿以偿。远处,庆子染红的足趾一根根张开来,又随即闭合在一起。仿佛双脚踏在灼热的铁板上,足趾不断跃起,其结局,只能徒然蹬向那薄明的空间。

虽然本多明明知道那间屋子也涨满山地凉气,但他感到墙洞对面宛如炽热的炉膛。光芒耀眼的火炉!金茜背对着这一边,这使他感到遗憾,但白天在游泳池里仔细打量过的背沟,静静流淌着汗水,接着又溢到沟外来,顺着床侧幽暗的胁腹嘀嗒而下。他恍惚闻到了熟透的热带水果,刚刚敲碎外壳后的果肉的浓香。

庆子这时稍稍滑开身子,金茜将插在庆子光洁大腿之间的脑袋,微微向上仰面躺着。乳房自动显露出来,右腕紧抱庆子的腰肢,左腕缓缓抚摸庆子的小腹。那声音好似夜间舔舐着岸壁的微波,断断续续。

本多的恋爱就这样归结于如此的背叛,他自己甚至忘记了吃惊。因为,他第一次看到金茜的真挚如此完美!

躺卧的金茜紧闭双目,额头的一半埋在庆子时时痉挛的大腿之间。她那呈现着并非冷漠、畏葸,而是和蔼、可爱形态的鼻孔,被庆子合欢叶荫般的体毛深深遮盖了。金茜的上唇呈弓形湿漉漉地张开,那嘴唇急剧吮吸的动作,带着黯淡的微光自纤细的下巴颏传播到两颊。此时,本多从金茜紧闭着的长长睫毛下面,发现一缕清泪活生生滚落到脸上。

一切都置于无限的波动里,走向前所未闻的峰顶。为了达到谁也未曾梦想过和渴望过的无上的境界,眼见着两个女人殊死地协同一致。本多仿佛看到那未闻的巅峰犹如一顶辉煌的金冠,浮泛于屋内薄明的空间。那是高悬空中俯瞰着两个蠢动女子的暹罗风格的满月形王冠,或许只有本多的眼睛方能梦见。

女人们轮番扬起身子向上伸展,又立即松弛下来,沉沦于喘息和汗水之中。在距离手指将要到达而尚未到达的地方,金冠冷然地悬浮在那里。

当那梦中的顶点分明显示出未闻的金色分界线时,情景为之一变。本多看到两个相互盘桓的女人满含痛苦的神情。她们慑服于肉体的不如意,紧锁眉头,痛苦挣扎。眼见着灼热的肢体辗转反侧,企图从焚身的灼热之中尽可能逃离出来。可惜她们身无双翼,只好徒然地为挣脱束缚和苦恼而不住挣扎。仿佛肉体在挽留着动作,恍惚在劝慰着动作。

金茜一对美丽而浅黑的乳房被淋淋的汗水濡湿了。右乳被庆子的身子压得变了形;坚挺而健美的左乳,因不停抚摩庆子小腹的左腕而高高隆起。乳头在不停晃动的肉的圆坟上俯首假寐,汗水为赤土鲜明的圆坟增添了雨滴的光泽。

此刻的金茜似乎在妒忌庆子自由运动的大腿,她想据为己有,随即高扬右臂,一把拎起庆子的大腿,紧贴自己的脸孔,即使喘不出气来也毫不在乎。庆子的白皙而威严的大腿,完全盖住了金茜的面颜。

金茜的腋窝显露出来了。由左侧的乳头再向左方,一直被臂膀遮挡着的那块地方,那霞光夕照、薄暮冥冥的天空一般褐色的肌体上,排列着三颗极小的黑痣,犹如三颗星星历历在目。

……本多受到了一次箭镞射穿自己双眼般的冲击。

他移开脑袋,正要从书架边转过身子。

此时,脊背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本多从书架后面的墙洞边缩回头,身穿睡衣的梨枝带着一副严峻的眼神伫立一旁,脸色苍白得怕人。

“您在干什么?我就知道您会干出这等事来。”

本多让妻子看看自己被汗水打湿的额头,他没有任何忸怩之态,因为他看到了黑痣。

“快来看,那些黑痣。”

“您是让我看吗?”

“是的,你瞧,果然如此。”

梨枝在体面和好奇心之间游移不决,费了好长时间。

本多不再管她,独自走到凸窗前,坐在固定于那里的长凳上。梨枝将脑袋伸向墙洞,未曾看到自己此种动作的本多,实在看不惯妻子的这种丑态。但不管怎样,夫妇终于分享了同一种行为。

隔着凸窗的窗纱,他在寻找被云彩遮挡的月亮。边缘光亮的云层后面,月亮的光辉散射四方。几片云彩,以同样庄严的影像连成一气。星辰寥落,只有在桧树林同天空似连未连之处,一颗亮星荧荧闪烁。

梨枝观察完毕,打开室内电灯。梨枝的脸上洋溢着喜悦。

她走出屋子坐在凸窗的长凳的一端。梨枝已经消除了嫉恨,她温存地悄声说道:

“好不叫人吃惊啊……您都知道了?”

“不,我也是刚刚看到。”

“您刚才不是说‘果然如此’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梨枝。我是指的那些黑痣。你曾在我东京的书斋里翻阅过,你读过松枝的日记吗?”

“谁翻阅过您的书斋了?”

“这个无所谓,总之,我在问你是不是读过松枝的日记。”

“呀,我对别人的日记不感兴趣,这些都记不得了。”

本多叫妻子到卧室去拿雪茄烟,梨枝乖乖地听从本多的吩咐。她还用手掌挡着纱窗的风,为丈夫点火。

“松枝的日记上写着转生的关键呢。你也看到了吧?那左胁下面的三颗黑痣。那黑痣本来是长在松枝身上的。”

梨枝正在想别的心事,她对本多的话一直没有在意。也许她认为这些只是丈夫的遁词。本多为了寻找和妻子共同的记忆,进一步追问:

“喂,看到了吧?那黑痣。”

“哎呀,该怎么说呢,比起那个,我看到了更吓人的事。人,真不可理解啊!”

“所以说,金茜是松枝的转生……”

梨枝可怜见地凝视着丈夫。一个相信能治好自己病的女子,这回自然又能为别人治病了,不是吗?武断地相信此种现实的女子,也摆出一副以自己的武断感化丈夫的姿态,正如无边的海水浸渍着皮肤。虽说一度抱有彻底转变的欲望,但自己始终不变,而是坐观世界的变化。梨枝既然学到了这一手,她认为惟有相信现实才是明智的。梨枝已经不是从前的梨枝了。她优柔地蔑视丈夫的世界。其实她并不知道,由于有了这种看法,反而成为丈夫的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