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2页)
“唔。”
井筒和相良吃惊地窥视一下勋的脸。勋在朋友面前,从未对任何人作过这番内心的独白,而今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中尉,却将心里话和盘托出。
中尉没有恶意地回击他,这是少年的荣幸。他似乎对少年狂妄的自白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不久他开口说道:
“可不是嘛……不过,要想死得光彩,并不那么容易啊,因为自己不能选择时机。即便是军人,也不一定就能像平常那样死得其所。”
勋没能将这些话听进耳里。完全是些曲折隐晦的措辞,还夹着注释,什么“不过”之类的思考……这些哪是勋所能理解的呢?思想像白纸上滴落的鲜明的墨痕,谜一般的原典,莫说翻译,就连批语和加注也无从着手。
眼下,勋心中紧张万分,甚至准备承受对方的一个耳光。他两肩高耸,直盯着中尉的眼睛。
“提一个问题可以吗?”
“好的。”
“‘五·一五事件’前,听说中村海军中尉来找过堀中尉您,是真的吗?”
中尉的脸色瞬时间开始蒙上一层冰冷的蟹壳青。
“这谣传是从哪儿听到的?”
“家父的私塾里有人这么说过。”
“是令尊说的吗?”
“不,家父不曾说过。”
“不论如何,公判时是会弄明白的,不能听信这些无稽之谈。”
“是无稽之谈吗?”
“嗯,是无稽之谈。”
一阵沉默,可以感到中尉抑制着的愤怒像磁针一般微妙地颤动。
“请相信我们,说说真心话吧。是见到了,还是没见到呢?”
“不,我没见到。海军那帮人,我谁也没见到。”
“见到陆军军人了吗?”
中尉强作笑颜。
“每天都见,我本来就是陆军嘛。”
“这不是在回答问题。”
井筒和相良面面相觑,他们很是不安,不知勋还会提些什么问题。
“你的意思是指同志?”
中尉稍稍停顿了一下,问道。
“是的。”
“这些不关你们的事。”
“不,请您一定作答。”
“为什么?”
“因为我们想知道,如果……如果一旦有事求您帮助,堀中尉是会阻止我们还是采取相反的态度。”
勋不等对方回答,他就感到一种痛苦两相对峙的时刻来临了,正如过去多次经历的一样,同这些年长者对话的结果,会突然出现河水般白光闪亮的东西,这种时候,一向光辉灿烂的对手突然变成一堆死灰。对于被凝视的对手来说,这多少有些痛苦,但对于看着的一方来说,更是一种痛苦。紧张的时间犹如拉满的弓弦,猝然松懈下来,箭矢没有射出,弓弦又恢复到原来松弛的状态。难于忍耐的日常时间的垃圾山又一举现出了原形。难道没有一个前辈,敢于舍弃一切顾虑和年龄,面对这边“纯粹”的枪刺,立即以“纯粹”的枪刺加以回应?假若肯定没有一个,那么勋所考虑的“纯粹”就将受到年龄羁绊的束缚。(神风连的人决不会这样!)假如受年龄羁绊的束缚就是“纯粹”的本质,那么肯定不久就会变得茫然难辨。这种顾虑,最使勋感到心惊肉跳。果真如此,必须加快速度!
年长者们看来缺乏这样的智慧:为了治愈少年们的性急,只能对他们的性急毫无怨言地加以承认,别无他途,否则,少年们就会主动向着明日即将消失的剧烈的“纯粹”,步步进逼。无他,一切皆由年长者造成。
——这天,中尉从饭馆叫了饭菜款待勋他们三个,少年们在中尉房间里一直呆到夜里九点光景。一旦脱离微妙的问答,中尉的话题既有趣又有益,洋溢着振奋人心的力量。他谈到屈辱的外交,为拯救农村的凋敝一无用处的经济政策,政治家的腐败,共产党的跳梁,还有,政党倡导的师团半减论和缩小军备,以便继续压迫军部等等。他的一番言谈还涉及到热衷于买卖美元的新河财阀,勋也听父亲提起过,据中尉说,经过这次“五·一五事件”,新河财阀明显强化了自肃的色彩,但这种人临时的自肃是绝不可信赖的,中尉特别强调说。
日本遭到追逼,被包裹在层层暗云之中。形势是绝望的,诚惶诚恐,圣明被覆。少年们关于绝望的知识大大增加,不过,中尉倒是个好人。“我们的精神都写在这上面了。”勋说着,递上那本《神风连史话》,回去了。没有说赠送,也没有说借阅,他心想,下回再想会见中尉时,可以把前来索书作为理由。
- [35]日本人对中日甲午战争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