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第2/3页)

因为内心里的瞬间的动摇,拿着报纸的手指早已没了力气,那张四开的小报一下子被佐和抢走了。

“算了吧,算了吧,忘掉那些事吧。”

谁也不知道佐和醉到了什么程度,他用肥白的腕子揽住勋的肩膀,强使他喝酒。勋这才注意到佐和那副变得阴郁而惨白的肌肤。

——酒过一巡,大家拍着手,唱着歌,表演了两三个即兴节目,塾长就下命令散会了。接着,他提议,在自己卧室里点燃被炉,由妻子温酒,本多、勋、佐和留下来继续畅饮。

本多第一次被请进饭沼的卧室,十铺席大的房子正中,安设着世上艳冶的友禅织的被炉,盖被上绣着豪华的团形花纹,本多对此颇为惊讶。但是,根据本多生来具有的敏锐的观察力,他立即感到,这是美祢流连于王朝贵族生活趣味的体现。刚才的宴席上,本多对覆盖在饭桶上的蓝底棉盖被也同样感到惊讶。

本多眼看着饭沼和妻子的关系,立即有一种直感,饭沼似乎至今没有原谅妻子的过去。那究竟是往昔她同松枝侯爵的过去,还是此后比较近期发生的过去呢?本多自己也搞不清楚。不知为何,饭沼看起来始终流露决不原谅妻子的表情,与此相应,美祢又总是带有处处乞求原谅的卑屈的神色。尽管如此,另一方面,正如这种被炉一样,饭沼对于家中处处充斥着妻子邈远的淫荡的源流,鲜烈的淫荡的美的样式,虽然和自己的情趣相反,但一概给予默认,这倒是很奇怪的。本多以为,在饭沼心灵的深处,抑或也潜隐着对于王朝贵族趣味的乡愁。

本多被指派背倚房柱而坐。美祢一边注视着放在长火钵铜壶中的酒壶,一边用灵巧的纤长的手指尖儿抚摸着酒壶,就像不住地抚摸易于冲动的小动物一般。在本多眼里,美祢不管装得多么一本正经,看上去都永远是一位调皮的姑娘。

四个男人围着被炉,就着乌鱼子喝起酒来。

“今日勋也尽情地喝吧。”

饭沼一面给儿子斟酒,一面瞅瞅本多的表情,刚才所说的“恶治”似乎开始了。

“爸爸今天当着本多先生的面,打算说一说让你吓破胆的事。不过,你从今天开始,在身心两方面都算是个成年人了。作为父亲,今后要把你当成大人,看作是深知世俗表里的杰出的接班人。我单刀直入地问你一句,一年前你被逮捕,明显是有人报告了警察,那位告密者你知是谁吗?你认为是谁不妨直说。”

“……我不知道。”

“不必多虑,不论是谁,说出来都没关系。”

“……我不知道。”

“那人就是你这个爸爸,怎么样,没想到吧?”

“啊。”

勋当时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诧异,这使本多觉得有些可怕。饭沼在这一瞬间内,躲开儿子的视线,抢在头里问道:

“喂,你怎么想呀?将自己宝贝儿子送给警察,世上有这样冷酷无情的父亲吗?有笑着把亲儿子引渡给警察的父母吗?啊?我就这么干了。不过是边哭边干的,对吧,美祢?”

“是这样的,爸爸是哭着回家的。”

美祢从长火钵对面应合道。勋冷冷地不失礼仪地问父亲:

“爸爸,我知道是爸爸报告的警察,那么是谁告诉您我们所做的事情呢?”

饭沼的八字须微微颤栗起来,他像慌慌张张按住飞翔的蝴蝶一样,用手摸了摸胡子。

“是我自己很久以来周密的观察,你以为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那是你的疏忽。”

“是吗?”

“这没有错,不过,我为何要叫他们逮捕你呢?这一点务必要使你明白才行。

“老实说,我很佩服你的志向,认为很了不起,甚至感到羡慕。可能的话,我也想让你实现自己的意志。那也就只能眼看着你去送死,要是放置不管,你肯定这么干了,而且必死无疑。

“但是,我必须让你明白,我并非像世上的父亲一样,为了挽救儿子的性命,就连儿子远大的志向也置之不顾了。这里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用什么办法,既可挽救儿子,又能使他了却志愿。我彻夜不眠考虑这个问题,最后想出了如今这个办法,既挽救了你的性命,从大局着眼,从长远来看,也等于最大限度地遂了你的心愿。

“懂了吧,勋?并不是只有死才算能耐。胡乱对待生命,就是不忠不义。不胜惶恐,如天皇陛下,也是珍爱每一个人的生命的。

“纵观‘五·一五事件’以来的形势,你就会看到社会上对政治腐败深恶痛绝,而对这一事件却抱有同情和喝彩。况且,你们还年轻,又很纯粹,受到同情和喝彩的因素一应俱全。再说,你们要是在举事前一步被捕受审,社会上就更会放心地为你们喝彩。比起举事后受审,你们不如在举事前夕受挫,更能成为伟大的英雄。这样一来,今后的活动也更加容易,等到真正的大规模的维新到来之际,可以成为一支不可轻侮的力量,届时堂而皇之地进行战斗。我的这种预测不会错。你们被捕后,不论是看减刑请愿书的数量,还是看报纸的评论,社会上全都倾向于褒扬你们。我的做法没有错啊,勋!

“可以说我是学着故事中老狮子的做法,为了锻炼可爱的小狮子,不惜将亲儿子一蹄子踢进山谷里。如今,你勇敢地从谷底爬上来了,可以成为独立的人了。你说是吗,美祢?”

“爸爸说的很对,勋,你真的很出色地回来了。这些都多亏你爸爸具有狮子般的情爱啊!你应当感谢爸爸,这些都是出于对你的疼爱才这么做的。”

犹如在海岸挖掘沙洞,不论如何试验,终将被潮水冲毁,本多感到,饭沼意气洋洋说出的话语,均被身边听者的不耐烦的沉默打消了。事实上,饭沼一旦说完,沉默的沙子早已遮盖了日光晶莹的水面。本多看看勋,又看看佐和。勋挺着胸脯,低着头,佐和小偷似的只顾自酌自饮。

本多不知道饭沼是否一开始就打算连下面的这些话都一起讲出来。总之,饭沼害怕沉默。

“好吧,我说的这些都属于你能理解的范围,不过,勋,要成为一个大人还须知道的更多,更多。你必须学会妇女、儿童所不能理解的各种痛苦的智慧。只有经过这一关,才能成为一个大人。过去一年,你在身体上闯过了这一关,如今还须从心灵上闯过这一关。

“从前,爸爸从未对你提起过这些,你知道靖献塾办得如此兴旺,是靠着谁的功劳吗?啊,你说说看。”

“不知道。”

“说出名字你会吓一跳,不是别人,是托新河男爵的福啊。你和佐和决不可将这件事告诉塾生,这是塾内的最高机密。就连这座建筑,事实上也是新河男爵匿名买下的。不用说,为了报恩,我也展开了各种活动。男爵到底是男爵,他没有白花那笔钱,不然,在那场倒买美元的众怒难犯的风暴中,男爵是很难平安脱身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