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1997—1998)(第5/6页)
“你看,”我插话说,“我就说嘛,你现在是不是想说‘反正你们跟我就不是一路人’?你要不想跟我们为伍,我们就成不了一路人。实际上,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怎么来往了,就让我们分享一次你的生活吧!”
丽兹想了想说:“就算我想,你上哪儿搞迷幻药呢?”
“这个不难,”马蒂出人意料地说,“包在我身上。我认识的人多,这儿也有。问题是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我们讨论了一番嗑药的是非,最后决定等埃莱娜回来后再进行这次冒险。那样,至少还有人可以照看我们。埃莱娜听说这个计划后并不是很赞同,但最终还是被我们说动了。
三天后,一辆灰色面包车停在了门口。马蒂跟一脸和善的司机闲聊了几句,拎回来一个塑料袋。不久后,我们三个并排坐在沙发上,手上各拿着一张彩色小纸片[20]。丽兹解释说,我们只需要把它一口吞下,就大功告成了。我打量着眼前的纸片,它呈淡蓝色,吃起来几乎没什么味道。
距离迷幻药生效还有一会儿。马蒂打开了《费加罗报》,丽兹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我望向埃莱娜,她坐在我们对面,冲我点了点头。我一口吞了下去。没过多久,我的嘴里便泛起了青少年时代那股熟悉的味道,它就像烟雾、食堂饭菜和廉价啤酒的结合,还有阿尔瓦抓住我手的那个瞬间。我喝下一杯水,这股遥远的连带感觉渐渐从我的舌头上消失了。
哥哥首先有了反应。他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报纸,嘟哝着说报纸上的字母似乎重叠在一起了。后来,他干脆走到埃莱娜身边,把头埋进她怀里。
与此同时,我感到一股回忆的浪潮扑面而来,就像有人在翻动我的生活。往前翻几章,是阿姨的葬礼。一年前,她得了脑中风,很快便撒手人寰。在参加葬礼的路上,马蒂脸色平静,几乎没什么情绪波动,但他其实很爱我们的阿姨。他一言不发地开车,丽兹和我则说命运再次背叛了我们。“别胡说了,”马蒂突然插话说,“哪有什么命运,就像哪有什么上帝一样。其实世上什么都没有,或者说只有我们人类,两者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埋怨是荒唐的。死亡就像一张统计表,它现在看上去仿佛是在针对我们,但当我们周围的人,包括我们自己都死光了之后,它就又可以从头再来了。就这么简单。”可就在半个小时后,当我们坐在葬礼上望着阿姨的棺材时,哥哥却出人意料地号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泣引来了小教堂里所有人的目光,而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靠在丽兹的肩膀上,任凭丽兹把他揽在怀里。
接着,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年代更为久远的另一幕。年幼的我站在客厅里,听阿姨通报父母的死讯。马蒂面如死灰,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旁,他的魂魄可能在千里之外。这番话慢慢显现出巨大的威力,它四处渗透:潜入地板,让它不再平整;潜入我的双眼,让我的视线模糊不清;潜入我的双腿,让我只能在房间里踉跄着移动脚步。后来,这股冲击波也蔓延到了丽兹身上。她一进门就关切地望着我:“怎么了?”但我不能说,也不愿说,似乎这样就能免受事实的伤害。
“我也看到了。”丽兹在我身边说道,至少我认为她这样说过。
我想跟她说,一切都已经变了样,我也变了样,但我做不到。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一幅幅画面涌入我的脑海。我看到父亲朝我抛来一个球,看到丽兹把一个马勒菲兹跳棋子藏进口袋作为吉祥物,看到母亲叫我小蜗牛,给我讲故事,看到自己替她筛做“馋嘴蛋糕”用的面粉。这一切是那么杂乱无章,却又近在咫尺,多么美妙。它们来得如此迅速,让我目不暇接。
我使劲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够了,”我不停地说,“我受不了了,停下来吧!”
丽兹抓起我的手。“别紧张,”她说,“一切都好。”
眼泪顺着我的双颊流下来,房间里的色彩明亮起来,我几乎看得清手上每一道细小的纹路。我呼吸急促,胸口阵阵发紧。可接下来,就像是在一瞬间,一切都消失了,我的呼吸恢复了正常。我松了一口气,几乎笑出声来。我不停地看向埃莱娜,她一边打量着我,一边镇定地掌控着屋里的情况。
“现在我知道自己十二岁时一直想画什么了。”丽兹靠在我身上,“之前我把它们给忘了,现在回想起来了。我想画四条狗,它们像人一样在海滩上玩着皮球。它们有奇怪的名字,还穿着过时的衣服。”
我点点头,很高兴自己离她这么近。
当我的意识脱离了枷锁,带我故地重游时,一切都融为一体。
我像是……不对,我就是马蒂,小时候一心想组装一台烧汽油的玩具汽车。所有部件被精确地焊接在一起;当马达发动,车底的一切正常运转时,我喜极而泣。
我就是用彩笔在纸上画画的丽兹,我笔下的事物栩栩如生,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它们。我的脑子里还有更多生动的画面,它们挤得我有些头疼,但我又不能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所以我不得不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发疯似的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好把多余的能量甩出我的身体。
我就是注视着孩子们的母亲,我看着他们玩耍,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希望他们能在我身边多待上一阵。我为这种生活牺牲了此生的自由,虽然有时我也会怀念自由,但我心里却并无不满。
我就是我的父亲,才刚开车出门上班,就恨不得掉头回家。但和许多人一样,我不能这样做。我常常问自己,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还是它们根本就没有对劲过,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错误。我想起死前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我送给小儿子尤勒斯一台旧相机作为圣诞礼物,他却将它束之高阁。后来,我又跟他谈了一次……“我想起来了。”我说。父亲沮丧地拿着烟斗,震惊地望着我,这个画面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刺痛了我的心。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哦,天哪,现在我都想起来了。”
我依然紧闭着双眼。现在,我就是我自己。我跑过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坪,闻着干草、松香和青苔的气味,各种感觉充斥着我的五官。下雨了,我浑身湿漉漉地跑进一片树林。短短几秒钟内,黑夜就取代了白天。周围突然又黑又冷,我能感觉到潜伏的危险。我必须从茂密的树林下方穿过,又尖又黑的树枝刺破了我的皮肤,我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