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的诞生(2007—2008)(第2/3页)
九个月后,罗曼诺夫的书由他的瑞士出版商出版。报刊上出现了一些评论,有几篇还回顾了他毕生的作品,但这本书却销量惨淡。这也是亚历山大·尼古拉·罗曼诺夫这个名字最后一次抛头露面,从此它便成了历史。
“至少他不必亲历这一切。”阿尔瓦望着手中那本白色的小书,痛苦地说,“五年之后,这本书就没人读了。写得太阴暗了。”
“我会读的。”
“请问你什么时候读?”
“心情低落的时候。我会从中得到慰藉。”
阿尔瓦走到儿童床边。“我们为什么要心情低落呢?”她望着我们的孩子,继续说道,“我很想算一笔账,虽然它可能不那么让人愉快。生活就是一个零和游戏[29]。对我而言,负面的事情有姐姐的失踪、我的童年、我母亲和萨沙的死,尤其是他的死法。所以,我们的生活中肯定会出现许多好事,才能在游戏中保持平衡。”
“生活可不是零和游戏。有些人一生都在走霉运,只会一点点失去自己所钟爱的一切。”
“你似乎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人?……我亲爱的希奥布。”阿尔瓦抚摸着我的头说。小心,我想。
“相信我,”她给了我一个吻,“接下来的这些年是属于我们的。”
我从床上抱起我们的女儿。每当我把孩子抱在怀里时,我心中总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仿佛我生命中最为闪亮的部分不在我身上,而在他们身上。“听见了吗?”我在路易丝的耳边轻声说,“接下来的这些年是属于我们的。”
当时我三十五岁,跟父母去世时的年龄相差无几。我正要跨过一道坎,一道拦住了他们的坎。一想到我跟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已经沦为过去,成了我生命中前三分之一的岁月,我的心中依然感到痛楚。看着阿尔瓦做妈妈的样子,我总会想到我的母亲,并为我对她知之甚少感到遗憾。我对她的记忆不只是一种感觉,还有她的温暖和乐观开朗。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给我的感觉却是陌生的,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她从未在我面前展现过她脆弱的一面。我从未见过她忧郁或沮丧的样子。她就像一个演员,把她真实的自我藏在光芒四射的母亲形象背后,从我的童年匆匆而过,我对她的了解就只剩几段相似的故事。
“你们的爸爸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有一次,她对我们说,“但我就是离不开他。当时他是一个学生小团体的头头,每天都带着那帮人在校门口等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出去。每一次我都让他吃闭门羹。那就明天见,他总会冷笑着鞠躬。这让我感受到了他的顽固。而且他还老把我的名字念错。”
说到这里,她看向我们的父亲,父亲则一字一顿地念出了玛格达莱娜·赛茨这个名字。
想到这一幕,想到父亲当年的放荡不羁,我真的难以把他与若干年后那个心事重重的男人联系到一起。也许,当时的他只是跟所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反过来说,那也许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段真实的岁月,随后他很快便被青年时期的变故牢牢拴住了。
为了了解他的过去,我在储藏间里仔细翻找。这儿存放着我对贝迪拉克、慕尼黑、汉堡和柏林的所有记忆。我找到了一个盒子,里面有一堆泛黄的家庭合照,旁边放着那本我童年时写小故事的红色笔记本,还有那台摔坏的徕卡相机,以及一封法语信。
亲爱的斯特凡纳,送你这台相机,愿它能时刻让你谨记自己是谁,谨记生活中的大忌。请试着理解我。
我把信放到一边。我对父亲了解多少?他年轻的时候喜欢踢足球,想成为一名摄影师,但缺少勇气和相应的支持。有一点可以肯定,爷爷每次喝多了就会对他和埃里克伯伯拳打脚踢。这是海伦妮阿姨暗示我们的。其他的一切,我只能根据别人没告诉我的事情来推断。为什么埃里克伯伯会英年早逝?他的死是一个悲剧性的秘密,家里人都对此守口如瓶。现在再去打听这一切为时已晚。父亲肯定有意隐瞒了自己的过去,而现在我也无法将它还原了。
就在我整理东西的时候,一张旧照片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是我父母和他们的故交莱纳夫妇的合影。汉诺·莱纳是一位英俊的外交官,经常给我们讲他在苏丹或伊朗旅行的故事。他的妻子埃莉·莱纳跟我母亲一样是位教师。后来,这对夫妻似乎与我的父母闹翻了,在他们去世前的几年里都不曾跟我们来往。照片上,他们四个坐在我们家的餐桌前。父亲正望着眉飞色舞的埃莉·莱纳,汉诺·莱纳也着迷地望着他的妻子。只有我的母亲没有看她,也没有看父亲或者镜头。她在看他,她的这种眼神我再熟悉不过:每次姐姐看向她心仪的男人时,就是这样一种陶醉、渴望的神情。而到最后,她往往也能如愿以偿。但真的是这样吗?这个故事是这张照片告诉我的,还是只是我的臆想?
我泡了杯咖啡,坐下来读我正在写的小说。当时,我进展缓慢,在瑞士木屋时的那股魔力消失了,而罗曼诺夫的死却还在对我产生影响。阿尔瓦不知道是我把枪塞到了罗曼诺夫手里,虽然我知道自己并非有意为之,但有时候,我还是会为自己用这种方式铲除情敌感到内疚。
我打了几行字,思绪又回到父亲身上。我想到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虽然与我的记忆有出入,但我宁愿相信自己在服下迷幻药后看到的一幕幕。那才是我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它就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里,冥冥之中决定了我的命运。
没错,在最后一晚,我的确跟父亲谈到了相机的事情。他送我的圣诞礼物,我一直原封未动。我们也的确把这点小争执说开了,他主动要求教我玛米亚相机的使用方法。他说,如果我能开始摄影,他会由衷地为我高兴。他早就发现我在摄影方面很有些天赋。
但这并不是对话的全部。
我们当时关系紧张,而这不仅仅是因为那台相机。母亲总是深得我心,她说什么我都不会反驳。可要是父亲叫我去睡觉,我就会耸耸肩表示抗议。哪怕他装出一副权威的模样,对我出言警告,我也只是一笑而过。因为他把他的惶恐和不安暴露在我面前,而这是我无法忍受的。
就在父母出发去法国的当晚,我一心想去参加一个高年级男生举办的派对。当时他已经开始抽烟喝酒了,能得到他的邀请,我颇感荣幸。可父亲却不许我在他家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