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迷惑(第7/8页)

每当想到玛丽安的过去,我心中就会涌起这种悲哀和厌恶兼有的感觉。在我们最缠绵的时刻,它就会涌上我的心头。

我知道市建住宅区的情况,她童年时所经历的悲剧如今已经落幕。但对那时的她来说,那悲剧似乎将永远持续。我曾多次路过那个貌不惊人的地方,她就是被送进那里接受“关照”,之后千方百计想要逃出去。似乎一个同狄更斯笔下的世界在道德方面没有差别的世界对她而言依然存在,却与我无关,因为我可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想也不想地驾车经过,仿佛生活在另一个年代。那个世界,我们这些人看不见,它隐藏在市建住宅区那颜色鲜亮的房子、停泊的汽车后面,藏在我们对社会改造过于简单的理解后面。

一度——前后差不多有一两年——有人在一点一点地整修那里的房子。我看到了,却没有特别留意,只是对那些建筑工人感到有点儿焦虑,同时想着圣约翰树林的房子,不知道工作进度怎样。

某个星期五晚上,我乘出租车从车站出来经过那里,司机对我说:“你动得了房子,却动不了人。”

他这话很聪明,但我肯定他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他也住在市建住宅区里,他自己告诉我的。我知道,他以那种准罪犯似的说话方式对我这个局外人说话,说的都是他认为我想听的话。

就在我对你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按照出租车司机的观点,我们自以为在对别人行善,毫不顾及他们的需要,在这个已然改变的世界里,这么做是落伍了,是一种愚蠢的虚荣。而且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将上面的观点作些引申——我们文明中那些更好的部分,比如同情,比如法律,可能被用来推翻我们的文明了。

但或许,这些沉重的想法只来自我内心的悲哀,我和玛丽安结束了,她带给我的乐观也消失了。

这种事情总要结束的,我想。就连珀迪塔和那个拥有伦敦豪宅的人之间的关系有一天也会结束。但是,由于某种残存的愚蠢的社交虚荣心作祟,我匆匆结束了与玛丽安的关系。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玛丽安的朋友乔决定办一场体面的婚礼,新郎是和她同居了好几年的那个厨师,他们已经制造了一两个有利可图的错误。她想要一整套。教堂典礼,花饰轿车,白缎带从车顶一直垂到散热器,礼帽和礼服,熠熠生辉的洁白婚纱,花束,摄影师,宴会——按惯例安排在市建住宅区的酒吧里。一整套全要。乔请我参加。我父亲生前一直是她在照顾他,帮他做家务,后来他留给她几千镑。她声称,把我和她连在一起的更多的是我父亲这层关系,而不是她和玛丽安的友谊。谦虚地说,她也算是我们家的仆人。她很乐意这么看。而出于一种极其愚蠢的虚荣心,同时又怀着种种疑虑——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大部分阶级观念已经是明日黄花——我去了。

婚礼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乔那位粗鲁的配偶戴上了礼帽,身着其他行头,乔的脸浓妆艳抹,泛着油光,睫毛上撒了荧光粉,亮晶晶的。盛装之下的新娘激动得浑身颤抖。

我没找任何人寒暄,假装没看见玛丽安,更确切地说,是假装没看见她的同伴。这是我和玛丽安以及乔早就说好的。我一找到机会就走了,根本没等到嘉宾致辞,宴会正式开始。

我朝车子走去,老远就看见车身划痕累累。在前排座位上,有用白漆或者某种粗笔的白色黏性颜料写下的字,是孩子端端正正的笔迹:“滚开,别再缠着我妈”,“不滚就不客气了”。

那真是糟糕的一刻。孩子的笔迹让我想起了芒比日记里那个手持尿壶的女仆。

后来玛丽安告诉我,孩子的父亲一直在监视我。乔对一些人提过我会来参加婚礼,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那种白漆黏性特别强。几乎不可能清理干净;或许是专为涂鸦艺术家设计的,能保证他们的作品不被擦掉,也不会因为烟熏火燎、风吹雨打而褪色。白颜色填满了仿皮车座上每一处细小的凹陷;而在光滑一些的地方,虽然白漆已经被刮除,但还是留下了清晰的印记,就像蜗牛爬过留下的痕迹,当阳光从某个特定的角度投射过来时还会反光。婚礼过后不久,珀迪塔上车的时候,很难得地开起了玩笑,她问:“这话是给我看的吗?”

从那个星期六开始,针对我的迫害愈演愈烈。我暴露了,我的车子也暴露了。我被跟踪了。每次电话一响,如果是我接的,就会听见孩子的辱骂。隐藏在孩子后面指挥这一切的那个男人,孩子的父亲,他的懦弱,对于我来说正变得越来越阴险。

最后,我决定停止我们的乡间周末,为玛丽安在伦敦买一套公寓。这个打算令她异常高兴,我几乎要觉得那些迫害或许是某个计划的一部分:她一直想搬到伦敦来住,这样商业圈触手可及,再也不必坐好久的车过来。

但是伦敦实在太大。我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买一套大小合适的公寓。就在此时我把自己的境况告诉了事务所里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合伙人。我把我的需要告诉他,还说了一些不该说的事。他家在伦敦西部,是特恩翰姆绿地附近一幢工艺美术运动风格的或者诺曼·萧设计的漂亮房子。他很讲义气,甚至为我出谋划策。他并没有因为我和玛丽安的暧昧关系而瞧不起我。他告诉我可以去特恩翰姆绿地一带找找看。那里绝大多数维多利亚以及爱德华时代的房子正在被改造成公寓,价格只有市中心一带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

后来我就在特恩翰姆绿地——由圣约翰树林往南再往西,沿途风光令人惬意——买了一套房子。玛丽安咀嚼着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仿佛那是童话里的魔咒。当她得知那里还有一条地铁线,可以让她在二十到二十五分钟内从特恩翰姆绿地直抵皮卡迪利广场的时候,她几乎欣喜若狂。我们决定放弃郊外市建住宅区的房子,把它留给玛丽安的错误和她第二个错误的父亲。因为玛丽安此时就和她母亲当年一样,伦敦已经在她眼前展开,她想要摆脱她的那些错误。

这些事是在你到伦敦之前一年半发生的。而且,不是吓唬你,可以说,我之所以能为你打赢那场官司,靠的就是玛丽安带给我的最后那点儿乐观。其实任谁都能预见到,搬到伦敦来住对我对她都是一场灾难。对我来说,玛丽安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的周末伴侣。每个星期五、星期六,我们都如胶似漆,所以到了星期天我总是很高兴能离开她。而现在,怎么说呢,她总在我身边。以前周末的那种热度不复存在,没有了那份热度,她变得平庸了。甚至连做爱也变得乏味了,我从来没想过会变成这样。我的生活模式整个儿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