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7/47页)
“无聊。”
“可别这么说。”
“真希望她能熬过去。”
“她熬过去了。而且日见好转。”
他们放慢了步伐,随之又停住了脚步,好让罗比能完成捻烟的最后几道工序。
她说:“真想改天读点菲尔丁的作品。”
塞西莉娅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罗比正眺望着草地和牛群外面那沿着河谷的橡树林,那片她早晨跑过的树林。他也许会觉得话中有话,暗示她对刺激和感官的偏好。这当然是误解了,她虽有点窘迫,但也不知该如何纠正他。她觉得自己喜欢他的眼睛;橙色同绿色混杂在一起,在阳光下愈发闪耀出细微的光芒。她更喜欢他那魁梧的身材。对她来说,一个男人同时具有智慧和大块头是个有趣的组合。塞西莉娅接过了烟,罗比给她点上。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两人又朝喷泉走了几步路。“菲尔丁的作品更有生命的活力,但是比起理查逊,在心理描写上粗糙了点。”
塞西莉娅把花瓶放在引向喷泉水池那凹凸不平的台阶上。她最不喜欢像本科生那样争论十八世纪的文学。她一点都不觉得菲尔丁有什么粗糙,或者理查逊是个卓越的心理学家,她一点都不想被扯进立论、定义和驳斥里面去。她已经厌烦那些了,而罗比争论时却总是揪住不放。
于是她问:“你知道利昂今天要回来吗?”
“听人说起过,这太好了。”
“他要带朋友来,就是那个保罗·马歇尔。”
“就是那个巧克力大亨啊。不会吧!你这些花是要献给他啊!”
她嫣然一笑。他是不是假装嫉妒来掩盖自己真的嫉妒呢?她再也看不懂他了。在剑桥的时候,他俩失去了联系。但做点别的也没有可能,于是她改变了话题。
“老头子说你要去当医生。”
“我是有这种想法。”
“你是不是喜欢当学生呀。”
他又将目光移向别处,不过这次只有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等他转回头来时她看到了一丝怨愤。她听上去是不是有点高高在上呢?她又看到了他的眼睛,绿和橙的斑点,像小男孩的弹珠。说话时他还是非常温顺。
“西,我知道你从来不喜欢那种东西。可是除了这样,还有别的什么法子能成医生呢?”
“这就是我的问题。又要当六年学生。为什么?”
他并没有生气。是她想得太多了,在他面前她就神经过敏,这叫她自己都有些懊恼。
他认认真真地回答她的问题。“没人会真的请我当园林师的。我不想教书,也不想当公务员。只有医学让我感兴趣……”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停住了。“你记住,我说过会酬答你父亲的。就这么着。”
“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她根本没料到他会以为她是在讲钱的事。他也太小气了。父亲资助罗比的学业,有谁反对过吗?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瞎想,但事实上她是对的——最近罗比的举止有些恼人。只要有机会,他总是把她的话想歪。两天前他居然按了门铃——这就很奇怪了,他一直可以随便进出这幢房子的嘛。塞西莉娅下来开门时,他站在外面大声地像公干似地问是不是可以借本书。恰巧当时波莉正趴在地上擦门厅的地板。罗比摆起大排场,脱了鞋,其实他的鞋一点也不脏,想了想,又把袜子也脱了下来,接着夸张地踮起脚走过湿漉漉的地板。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故意疏远她;他刻意把自己装扮成到大房子来跑腿的清洁工的儿子。他们一起进了藏书室;当他找到了所要的书后,塞西莉娅要他留下来喝杯咖啡,而他犹豫了一下,拒绝了。这都是装的——他是她见过的最自信的人。她意识到,自己被人嘲弄了。被罗比回绝后,她就离开了房间,上楼躺在床上看《克拉丽莎》,但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心中的懊恼和疑惑却与时俱增。她是被嘲弄了,还是被惩罚了——她不知道哪个更糟。因为在剑桥时参加不同的社交圈而受惩罚;因为母亲不是打杂的女佣而受惩罚;还是因为她可怜的学位受嘲笑——而非因为他们其实给女人授予学位。
她笨拙地——因为她还抽着香烟——拿起花瓶,把它平放在水池边上。最好是先把花拿出来,可她气晕了,两只手又烫又干,只好把花瓶握得更紧些。这时罗比一言未发,但从他的表情中,塞西莉娅看出他对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后悔了——他强作出笑脸,连嘴唇都没咧开过。这样一点也不叫人好过。这些天他们一讲话就是这个样;不是他就是她总要出错,然后又想收回原先的话语。他们交谈的时候,一点放开、稳定的感觉都没有,更别说轻松了,反而处处是钉子,处处是陷阱,处处因为尴尬而转移话题,因此她跟讨厌他一样地讨厌自己,但从来没怀疑应该是他的错。她没有改变过,但毫无疑问他却变了,他在自己与这个完全对他敞开并给予了他一切的家庭之间拉开了距离。就因为这个原因——预料他会拒绝,而自己也不愉快——那天她就没有请他吃晚饭。如果他喜欢距离的话,那就保持距离呗。
四只用尾巴托着海神特赖顿所蹲坐的贝壳的海豚中,离塞西莉娅最近的一只张开的大口中长满了苔藓和藻类,如同苹果一般大的圆眼珠子泛着闪烁的绿光。整个雕像面北的一侧生满了蓝绿色的绿锈,因此在昏暗的灯光下,从某些角度看去,肌肉丰满的特赖顿仿佛真的是海底里的上百军团。贝尼尼原先的设想肯定是让水从宽大的贝壳不规则的边缘潺潺地流到水池里,但是水压太小了,于是水就悄无声息地滑到贝壳的背面,偶尔溅起的泥浆像石灰石洞的钟乳岩一样悬挂其上,水珠点点滴落。水池有三尺多深,泉水清澈见底。池底下是惨淡的乳色石头,波动起伏的白边长方形折射阳光时而将它分割,时而又重叠其上。
她本打算靠在栏杆上,握住瓶中的花,然后将花瓶侧身放入水中。但正在这时候,一心想做些补救的罗比想助她一臂之力。
“让我来拿那个吧,”他伸出一只手来,说道,“我来灌水,你拿着花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谢谢。”她已经把花瓶伸到水池的上面。
可是他说:“瞧,我已经拿着了。”他真的已经用拇指和食指夹紧了。“你的烟要湿的。拿着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