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7/21页)

“在收到你的回信前,我不想做任何事情。我本不打算告诉你这件事,但当你又一次写信来说,我应该和父母联系(我打心眼儿里赞赏你那宽厚的心肠),我想必须让你知道,因为情势可能会起变化。如果布里奥妮无法合法地在法官面前推翻她自己以前说过的话,她也至少能告诉我们的爸妈。这样他们就能决定他们想干什么了。如果他们能拿出勇气,写封措辞得当的信向你道歉,也许我们就能开始新的人生了。

“我一直在想念她。她毅然去做护士,切断了自己和过去的纽带。她比我迈出了更大的一步。至少我在剑桥待过三年,而且我有显而易见的理由背弃我的家庭。她一定也有她的原因。我不能否认我有强烈的好奇心,想搞清楚为什么。但是,我亲爱的,我要等你告诉我你的想法。是的,是这样。另外,她还说她有篇文章被《地平线》的西里尔·康诺利拒绝了。这么说,至少还有人能看穿她那拙劣的幻想。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对早产的双胞胎吗?小一点的那个死掉了。是在我当班的一天晚上。孩子的妈妈悲痛欲绝。我们曾听说孩子的爸爸在给一个砌砖工人当下手,所以我想我们会见到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个子男人,嘴唇上叼着一根香烟。他那阵儿随着工头被临时抽调到东英吉利去修海岸防御工事,所以到得这么晚。结果呢?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小伙子,才十九岁,六英尺多高,金发搭在前额上。他像拜伦一样,有一只脚瘸了,所以没有应征入伍。詹尼说他长得就像一位希腊之神。他温柔又文雅,很耐心地安慰他年轻的妻子。我们都被深深地感动了。我还目睹了最悲伤的一幕。他刚在那儿设法使他的妻子平静下来,探视时间就结束了。护士长走了过来,把他和其他人一起赶走了。剩下我们收拾残局。可怜的女孩。不过那已经是四点钟了,规则无情啊。

“我得赶快去把这封信送到贝尔罕姆的信件分拣处,希望在周末前它能穿过海峡。不过我并不想让这封信在悲伤的调子里结束。实际上,我被我妹妹的转变和那对我们可能存在的意义所振奋。我很喜欢你那个“中士的厕所”的故事。当我把那一段读给姑娘们听时,她们全都笑得像疯子一样。我很高兴得知联络官发现了你法语的特长,给了你一份能充分发挥特长的工作。他们怎么会埋没了你那么久呢?是你自己退缩不前,不肯展示你的才能吗?你对法国面包的评说太到位了——过十分钟就又饿得呱呱叫了。全是空气,没有一点能让肚子满意的东西。贝尔罕姆原来并不像我以前认为的那么差,不过详细情形我要下回告诉你了。我在信里附了一首从去年的旧《伦敦信使报》上剪下的奥登悼叶慈之死的诗。这个周末,我要南下去看望格蕾丝。我会在箱子里替你找你要的霍斯曼诗集的。得赶快走了。每时每刻你都在我心里。我爱你。我会等你。你要回来。西。”

一只长统靴轻轻推了推特纳的后腰,他醒了过来。

“起来吧,长官。太阳都出来了。”

他坐了起来,看了看表。谷仓口是一个蓝黑色的长方形。他估计睡了不到三刻钟。迈斯麻利地把袋子里的草倒掉,把桌子拆了。他们默默地坐在大捆的干草上,点燃了当天的第一根烟。他们走到外面,看见一个土罐,上面盖了一个很重的木头盖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块用细布包着的面包和楔形的黄油。特纳当机立断,用一把长猎刀顺着黄油把这食物分开。

“万一我们走散了,”他咕哝道。

他们离开时,一缕阳光已经照在农房上,狗也变得疯狂起来。他们翻过一扇门,开始穿越北面的一块田地。一小时后他们在一个小树林里停下来喝水、抽烟。特纳打开地图。这时,第一批轰炸机——一支由大约五十架海因克尔式飞机组成的编队——已经在头顶轰鸣,也在朝海岸进发。太阳出来了,天空万里无云。对德国空军来说,这是绝好的一天。他们又静静地走了一个小时。前面没有路时,特纳就依靠指南针穿过牛群和羊群,越过萝卜和初生的小麦。离开马路,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安全,一个养牛的牧场有十个炮弹坑,一百码方圆里随处可见被炸飞的血肉、骨头和烧焦的皮肤。但大家都陷入沉思,默默无语。特纳困惑地看着地图,猜想他们正位于离敦刻尔克二十五英里的地方。越往前走,就越难避开大道。似乎所有的东西都集中到一起了,他们要跨过河流和运河。想从村庄中抄近路走到桥边,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十点钟刚过,他们再次停下来休息。他们翻越了一道篱笆,来到一条小路上,但是特纳在地图上找不到这条路。不管怎样,方向是对的,路朝着平坦的、光秃秃的土地。继续走了半个小时后,他们听到几里外传来抵御空袭的射击声,远远望去可以看到一个教堂的尖顶。特纳停下脚步,再次翻开地图。

耐特尔下士说:“地图里又没有骚娘。”

“嘘,他有点拿不准了。”

特纳靠在一根篱笆桩上。右脚一踩下,他的腰部就会一阵疼痛。有个尖尖的东西好像要从里面伸出来,把衬衣撑破。他忍不住用食指去摸,摸到的只是一碰就疼的裂开的皮肉。经过昨晚的事,他不应该再忍受两个下士的嘲笑了。疲惫和疼痛让他感到烦躁不安,但他什么都没说,尽量把精神集中到地图上。他在地图上找到了村庄,但是看不见小路,虽然它肯定是通往那里的,这和他想象的一样。他们应该走这条路,一直走到位于贝尔格菲尔纳运河上的防御线。没有别的路可走。两位下士还在继续取笑他。他折好地图,继续往前走。

“下一步怎么办,长官?”

他没有回答。

“哦,哦。你得罪那骚娘了。”

在高射炮火以外,他们听到遥远的西面传来他们自己一方大炮开火的隆隆之声。抵达村庄时,他们听到卡车缓缓驶动的声音,接着就看见它们排成一长队,缓慢地向北面驶去。当然谁都希望搭个便车,但经验告诉他,车队很容易成为空袭的目标。用脚行走时,你才能听见、才能看见正在靠近的东西。

他们按一个向右的箭头离开村庄,走上小路,并坐在一个石头制的水槽边休息了十分钟。三吨车、十吨车、半履带式车和救护车正以不到一英里的时速从狭小的转弯处碾过,离开村庄向一条长长的笔直的路驶去,那条路的左边种着梧桐树。路一直通向北方,前面的地平线上有一片乌云,是油在燃烧,这意味着敦刻尔克到了。现在不需要指南针了。路上到处是废弃的军事用车,但坚壁清野,不会给敌人留下任何可用的东西。远去的卡车的后车厢里,神志清醒的伤兵睁着空洞的眼睛,向外张望。路上还有装甲车、后勤用车、履带式小型装甲车和摩托车。混在中间的是民用小车、公共汽车、农用货车以及二轮运货车,由男男女女推着或由马拉着,里面塞滿的家用工具和行李堆得高高的。空中飘着柴油燃烧产生的烟雾,非常难闻。车队行驶的速度还不如成百上千个正在行走的士兵,他们中的大多数背着枪,带着笨重的厚长大衣——在气温升高的早上这成了一种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