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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先生。”斯通纳说。
“而且,那时你的计划是研修农学院提供的课程吧?”
“是的,先生。”
斯隆在椅子里往后靠过去,看着阴暗的高高的天花板。他忽然问,“你现在有何打算?”
斯通纳沉默不语。有些东西他压根儿就没想过,也不愿去想。最后他带着几分怨气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斯隆说,“从这些与世隔绝的大墙中走进人们所谓的大千世界,你憧憬过这一天吗?”
斯通纳尴尬地咧嘴笑了。“没有,先生。”
斯隆敲了敲桌上的文件夹。“我从这些档案记录中得知,你是从农业区来的。我判断你父母是农民吧?”
斯通纳点点头。
“你从这里拿到学位后想回农场吗?”
“不想,先生。”斯通纳说,声音中透出的果决让他都吃惊。他想,还带着自己忽然做出那个决定的奇妙感觉。
斯隆点了点头。“我想象,一个严肃的学文学的学生可能会发现自己的技能并不完全适合土地的召唤。”
“我不想回去,”斯通纳说,好像斯隆没有讲话。“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他望着自己的手,冲着手说,“我真没有意识到,我这么快就要毕业了,今年底就要离开大学了。”
斯隆漫不经心地说,“当然了,对你来说,也没有绝对的离开的必要。我想你没有独立的谋生手段吧?”
斯通纳摇了摇头。
“你的本科成绩相当出色。除了你的——”他挑起眉毛笑了——“除了你的大二英国文学概论,你的英文课全都是A;其他没有低于B的。如果毕业后你还能坚持上一年多,我相信,你就能成功拿到文学硕士学位;然后,你也许就可以边教学,边攻读博士学位。前提是你得发自内心喜欢这种事儿。”
斯通纳向后挪了挪。“您的意思是?”他问道,听到自己的声音中有那么点类似怯怕的成分。
斯隆朝前倾过来,脸挨得很近后才不再往前倾;斯通纳看到这张长长的瘦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听到那干巴、嘲弄的声音变得温柔和放开了。
“可是你知道吗,斯通纳先生?”斯隆问道。“你现在还不了解自己?你想当个老师。”
忽然,斯隆仿佛显得极其遥远,办公室的墙消失了。斯通纳感觉自己悬浮在辽阔的露天,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你确定吗?”
“我敢肯定。”斯隆轻柔地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你怎么这样确定?”
“是因为爱,斯通纳先生,”斯隆兴奋地说,“你置身于爱中。事情就这么简单。”
事情就这么简单。他感觉自己冲斯隆点了点头,然后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接着他走出办公室。他激动得双唇颤抖,指尖都麻木了;他像梦游般走着,但仍然能够强烈地意识到周围存在的东西。
他蹭着走廊里光滑的木板墙,他想自己能感觉到木板的温暖和衰老;他慢慢走下楼梯,不解地看着遍布细纹的冰冷的大理石,在自己的脚下似乎有些滑。大楼里,学生们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低低的咕哝声个个都很分明,他们的脸蛋既亲切又陌生又熟悉。他走出杰西楼,走进早晨的空气中,灰色好像不再压迫着校园;灰色引导着他的眼睛向外向上看到天空,他望去的天空似乎通向一种自己还无法名状的可能性。1914年1月的第一个星期,威廉·斯通纳跟另外六十个年轻男子和若干风华正茂的女孩,拿到密苏里大学的文学学士学位。
为了参加毕业典礼,他的父母——乘着一辆用他们的那头暗褐色的母驴拉着的借来的四轮轻便马车——提前一天就出发了,从农场出发一夜间驾驶了四十多里路,所以,天亮后不久,他们就到了弗特夫妇家,由于途中彻夜未眠,人都僵了。斯通纳从楼上下来到院子里去迎他们。他们并肩站在清新的晨光中,等着他走近。
斯通纳和父亲握了握手,只用了一种单一的快速摇晃的动作,都没有看着对方。
“你好。”父亲说。
母亲点点头。“你爸和我过来想看看你的毕业典礼。”
他一时无言。过了会儿才说,“你们快进来吃点早餐吧。”
只有他们在厨房里;因为斯通纳到农场后,弗特两口子已经养成了晚起的习惯。但是,无论当时还是之后,父母吃完早餐,他都没有主动给他们讲自己改变了打算,不想回农场了。接着他看着从父母崭新的衣服里光秃秃地伸出的那张褐黄色的脸,想到他们旅途漫漫,想到他们等了好几年希望他回去,有那么一两次,他差点想说出来。他跟父母呆呆地坐着,直到最后喝完他们的咖啡,直到弗特两口子自己惊醒走进厨房。然后,他告诉他们,他得早点儿去大学了,等下午活动开始的时候再来接他们。
他在校园里溜达着,拿着租来的黑色长袍和帽子;这些东西挺沉重而且很麻烦,可他又找不到地方放置。他想到本应告诉父母的话,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已是最终,几乎希望自己能想起来。他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仓促中选择的目标,感觉自己放弃的这个世界充满吸引力。他为自己的损失感到悲伤,也因此为父母的损失感到难过,他在悲伤中甚至感觉自己在与他们拉开距离。
在整个毕业活动中,他都带着这种失落感;他听到在念自己的名字后就穿过平台从一个男人手里接过证书,这个男人的脸几乎全都被柔软灰白的胡须覆盖住了,他几乎对自己肉身的存在难以置信,手中的那卷羊皮纸文凭毫无意义。他只想到父母在那片巨大的人群中枯坐着。
各种仪式结束后,他送父母回到弗特夫妇家,在那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黎明他们又启程回家。
他们在弗特家的走廊上坐到很晚。吉姆和塞雷娜陪他们坐着待了会儿。吉姆和斯通纳的母亲互相谈到一个亲戚的名字,接着又陷入沉默。他父亲坐在一把靠背椅里,双腿伸开,微微前倾,宽大的双手抓着膝盖。最后,弗特夫妇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打了个呵欠,声称时候不早了。他们回到自己的卧室,另外三个人孤单地待在那里。
又是一阵沉默。他父母在自己身体投下的暗影中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不时向旁边瞥一眼儿子,好像在他的新住处不愿打搅孩子。
几分钟后,斯通纳向前倾过身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要比自己本来表达的更响亮更有力。“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应该去年夏天或者今天早上告诉你们。”
父母的脸在灯光里显得麻木不仁,面无表情。
“我想说的是,我不跟你们回农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