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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知道伊迪丝对自己的表白和求婚如何对待,斯通纳还是对她的镇定感到惊讶。他讲完后,伊迪丝长长地看了他一眼,凝视中带着刻意和好奇的勇敢;这让他想起第一次下午的情景,在征得拜访她的请求同意后,当她从门口那儿望着他的时候,一阵冷风打到他们身上。接着她垂下凝望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的惊讶,斯通纳都感觉好像不是真的。伊迪丝说她从来没有从这方面想过他,也从来没有想象过,她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我爱你,”他说,“我都不知道如何掩饰。”

她带着几许兴奋说:“我不知道。我对这种事一窍不通。”

“那我必须再跟你讲一遍,”他温柔地说,“你一定会习惯的。我爱你,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

她摇了摇头,好像不知所措。“我去欧洲的行程,”她轻声说,“艾玛姨妈……”

他感觉一阵笑意要从喉咙中涌上来,然后开心又自信地说:“我会带你去欧洲。有一天,我们一起去看欧洲。”

她扭过身去,把指尖搭在额头上。“你得给我些时间,让我想想。我得跟爸爸妈妈说一说,在我考虑之前……”

她无法再进一步自作主张了。在离开这儿去圣路易斯之前的这几天,她不想再见斯通纳,等跟父母谈了,自己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了,她会从家里给他写信过来。那天晚上离开时,他俯身想吻伊迪丝,她别过头,他的嘴唇刷到她的脸颊上。她轻轻地捏了下他的手,然后让他从正门出去,并且再没有看他。

十天后,他收到了伊迪丝的信。是个正式得奇怪的便条,上面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只字未提;只是说,她很乐意他来见自己的父母,如果他来圣路易斯,他们也很想见见他。如果可能的话,下个星期就行。

伊迪丝的父母见了他,用一种他早就料到的冷冷的正经态度,他们试图顷刻间摧毁他可能会有的轻松感。博斯特威克太太每提一个问题,对他的回答总是用一种极端怀疑的口吻说“是吗”,同时好奇地打量着他,好像他的脸上有污迹或者鼻子在流血。她比伊迪丝还要高,还要瘦,起初,斯通纳对这种始料不及的相像很惊讶;但是,博斯特威克太太的脸有些呆滞和病态,没有一点刚劲或者雅致,上面还留着肯定是某种习惯性不满导致的深深痕迹。

霍勒斯·博斯特威克的个头同样很高,但给人某种奇怪的并不结实的粗重感,几乎可以说是肥胖了;一缕火色的发边在别致的光脑袋上弯弯绕绕的,在他的下巴颏周围,皮肤的褶皱松弛地垂了好几层。他跟斯通纳说话的时候,眼睛径直越过头顶,好像在看着身后的什么东西,斯通纳回答的时候,他就用粗壮的手指在背心中间的滚边上敲击着。

伊迪丝迎接的态度好像他不过是个偶尔来访的客人,然后就毫不在乎地飘走了,去忙自己那些无关紧要的活儿了。斯通纳的目光追随着她,但却无法让她看看自己。

这是一幢斯通纳平生进去过的最大最优美的房子。每个房间都很高,又很暗,挤满了各种大小和形状的花瓶,在大理石桌面、五斗橱和箱子上放满了隐隐约约闪着光泽的银器,还有覆盖着华丽的挂毯、有着精致纹路的家具。他们迅速穿过几个屋子来到一间大客厅,博斯特威克太太在这里悄声说着什么,她和丈夫都习惯坐着跟朋友们非正式地聊聊天。斯通纳坐在一把松脆的椅子里,他都害怕在上面挪动;他感觉椅子在身躯底下活动着。

伊迪丝消失不见了,斯通纳环顾四周,几乎疯狂地寻找着。可是将近两个小时,她始终没有回客厅一趟,直到斯通纳和她的父母结束了他们的“谈话”。

“谈话”并不坦率,躲躲闪闪,而且进展缓慢,经常被长久的沉默打断。霍勒斯·博斯特威克在几次简短的演讲中谈了些自己的情况,几番演讲直接对着斯通纳脑袋上方几英寸的高度发表。斯通纳得知博斯特威克是波士顿人,他的父亲在晚年时由于做了一系列导致银行关闭的不明智投资,把银行生意搞砸了,也毁了儿子在新英格兰的未来。(“被出卖了,”博斯特威克冲着天花板宣称,“被不地道的朋友们出卖了。”)因此,内战结束不久便到了密苏里,想搬到西部来;可是他从来没有去过比堪萨斯城更远的地方,那里他也是偶尔出差去过。考虑到父亲的失败或者出卖,他先在圣路易斯的一家小银行找到第一份工作待下来。三十八九岁时,牢牢地占据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副总位置后,他跟当地还不错的一家人的女儿结了婚。这场婚姻他只得了一个孩子;他想要个儿子,再要个女儿,而这是他又一个几乎懒得掩饰的失望。像很多觉得自己虽成功却留有遗憾的男人一样,他非常虚荣,并且斤斤计较着自己的重要感。每隔十或者十五分钟,他就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块大金表,凝视会儿,然后独自点点头。

博斯特威克太太不太爱讲话,也不怎么直接谈论自己,但斯通纳很快就对她形成了一种看法。她属于某种类型的南方女人。属于某个古老而且气数悄然已尽的家庭,她是怀着这种信念长大的,这个家庭存在所必需的环境条件与它的品质并不相称。她接受的教导是追求那种状况的改善,但是这种改善从来都没有精确地指出来过。她跟霍勒斯·博斯特威克走进婚姻,满怀着内心根深蒂固的不满,即婚姻是她个人的一种职责;随着岁月流逝,这种不满和痛苦与日俱增,变得如此寻常和无所不在,已经没有特定的药物可以缓解了。她的声音单薄又高亢,始终带着某种绝望的调子,这赋予她说的每个词某种特殊的价值。

直到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两个人才提到让他们走到一起的那些事。

他们告诉斯通纳,两人是何等溺爱伊迪丝,对她未来的幸福是何等关心,还说了她的不少优点。斯通纳坐在那里,因为尴尬而痛苦之极,努力做出种种他希望是得体的反应。

“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孩,”博斯特威克太太说,口气中带着依旧不变的痛苦,“没有男人——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那种优雅——”

“是的。”霍勒斯·博斯特威克直截了当地说。他开始查究起他所谓的斯通纳的“前程”来。斯通纳尽其所能答得漂亮些,他以前还从没考虑过自己的“前程”呢,他很惊讶那些前程听上去多么单薄。

博斯特威克说:“你没有——什么路子吧——除了自己的职业?”

“没有,先生。”斯通纳说。

博斯特威克先生不高兴地摇了摇头。“伊迪丝有——不少优势——你知道。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有好多仆人,上过最好的学校。我不知道——我觉得有些担心,以最低标准,而且这个就你的——哦,条件——都是不可缺少的……”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