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第2/3页)
他在二十岁时回到沿海地区。在卡塔赫纳这座由高大的城墙团团围住、有着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阳台和狭窄的街道的古老城市,他又找到了加勒比地区的光与热,并且,还在一家叫作《宇宙报》的报纸积满尘土的编辑部里找到一份撰写短评的差使。他有的是时间写小说,有的是时间跟他的朋友们在这个港口喧闹的酒铺里喝朗姆酒,一直到东方发白,满载着妓女的纵帆走私船起锚驶向阿鲁巴岛和库拉索岛。
说来也奇怪,在这座酷爱跳舞、崇尚美女、盛行棒球的无忧无虑、色彩明快的城市里,居然有人突然对希腊人,特别是对索福克勒斯发生了兴趣,那是由于他的一位对希腊作家了如指掌的酒友的推荐,此公如今是一名生意兴旺的海关律师。那时,他还向加夫列尔介绍了克尔凯郭尔和克洛岱尔。
继希腊人之后,他在文学修养上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本世纪的盎格鲁-撒克逊作家,特别是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夫和威廉·福克纳。他是通过巴兰基亚一个对文学如醉似狂的、放荡不羁的青年文学小组发现这些作家的,那时,他离开了卡塔赫纳,到哥伦比亚另一个加勒比沿海城市来居住。
巴兰基亚是一座巨大的工业城市,是在马格达莱纳河入海口的尘土与炎热之中漫无计划地矗立起来的。它没有卡塔赫纳那么妩媚,没有蔚蓝如镜的海湾,没有城墙,没有街灯,没有古雅的阳台,也没有在殖民时期那种昏暗的房子里游荡的侯爵夫人、海盗以及宗教法庭法官们的鬼魂。它是一座建立在冲积平原上的城市,坦率而热情,接纳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各色人等:从卡宴出逃后又沿着帕皮永的路线继续亡命的法国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被击败的德国飞行员、躲避纳粹分子迫害的犹太人、来自意大利南方的移民,还有叙利亚人、黎巴嫩人和约旦人。谁也不清楚这些人是怎么来的,但是一代、两代、三代之后,他们如今成了本城一些颇为体面的家庭的创业者。除了在一年一度的狂欢节上推出一辆辆满载着鲜花和姑娘的四轮马车上街兜风以及穿着色彩绚丽的华贵服装参加喧闹的化装游行之外,这座城市的居民似乎没有旁的光彩记录,通常只是在工业和商业上耗费精力和时光。在这个只有商务活动和极其简单的娱乐的世界,文学和艺术这一行当注定处于一种幻觉性的边缘。作家和画家在这座城市比在其他任何城市更容易成为某种同社会组织格格不入的事物。然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样一个令人失望、处于边缘的环境里,艺术家们在巴兰基亚比在波哥大更有活力地涌现了出来,要知道后者可是一座自殖民时代在文化上就颇为自负的城市。
加夫列尔于一九五〇年左右在巴兰基亚结交的这个由倾心文学的放荡不羁的青年组成的文学团体,如今成了欧美各大学拉丁美洲文学专家潜心研究的对象。他们认为,加西亚·马尔克斯来自这个名为“巴兰基亚小组”的颇具特色的文学之家。
不管这种严格的继承关系是否果如其说,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个小组是本大陆最活跃、最见多识广的团体之一。它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学修养起了决定性的影响。它的成员是一些非常年轻的小伙子,他们极喜饮酒,性格豪爽,不拘礼节,是典型的加勒比人,还像帕尼奥尔笔下的人物一般颇具特色,对于自己,他们也并不自命不凡。他们彼此之间极重友谊,在那个年代,他们书读得相当多(他们读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夫、斯坦贝克、考德威尔、多斯·帕索斯、海明威、舍伍德·安德森、德莱塞,还有他们一致喜爱并称之为“老头子”的福克纳)。他们常常在神话般的妓院里一面饮酒,一面高谈文学,直到天明。那种地方,鸟语花香,还有饿得躺在床上、担惊受怕的姑娘。这些场景,后来都被如实地写进了《百年孤独》中。
“对于我来说,那些年月不仅是我在文学上而且也是在生活上眼花缭乱同时又有所发现的时期。”今天,加西亚·马尔克斯回忆道,“我们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一面谈论着文学,直到天明。每天晚上,我们至少要谈到十本我没有读过的书。第二天,他们(指他文学小组的好友们)就会借给我看。他们什么书都有……再说,我们还有一个开书店的朋友,我们也常常帮他制作订书单。每次只要从布宜诺斯艾利斯运来一箱书,我们就欢庆一番。那些书来自南美出版社、洛萨达出版社以及南方出版社,都是博尔赫斯的朋友们翻译的出色成果。”
该小组的文学顾问是堂拉蒙·宾耶斯。他是一个流亡的加泰罗尼亚人,年岁稍长,几年前由于共和政府失败而离开故土,后又因纳粹分子到来逃出巴黎,最终在巴兰基亚落脚。堂拉蒙酷爱文学,有如军人珍视自己的武器,他把小组中杂乱无章的文学阅读安排得有条有理。他使加夫列尔和他的朋友们深入钻研福克纳的小说,或者让他们进入乔伊斯布下的迷宫,不过,他还时不时地让他们牢牢记住荷马。
多年之后,加夫列尔必将向宾耶斯老人偿还他的欠债:老人后来落叶归根,回到巴塞罗那等待进入天国,同时又因思念马孔多而备受折磨——他就是《百年孤独》中那个加泰罗尼亚学者。实际上,该书最后几页所描写的马孔多,已经不是阿拉卡塔卡,而是当时的巴兰基亚了。
每当想起他当时既丰富又寒酸的生活,加夫列尔总不免生出某种怀念之情。那条充斥着酒吧和妓院的“罪恶大街”:有个名叫“乐逍遥”的酒吧,他们囊空如洗,时常在那儿赊账;还有一个叫“洞穴”的著名酒吧,在这家酒吧的同一个吧台旁,常常同时聚集着猎手、捕鲱鱼的渔民以及迷恋文学的人。那真是没有尽头的街区,没有尽头的夜晚啊。
他有时也会想起他曾经住过的那个妓女经常出没的旅馆。有时候,他掏不出过夜的房钱,就把正在撰写的小说原稿给看门人作为抵押。“那家旅馆很大,”今天他描述道,“房间的隔墙是硬纸板做的,所以,邻近的房间里的一切秘密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可以辨认出许多政府高级官员的声音,使我感动的是,他们大部分人不是来寻欢作乐,而是来向他们的露水伴侣倾诉衷肠的。我是记者,我的生活日程和妓女毫无二致;我们都在中午起床,然后聚在一起共进早餐。”
也是在那个时期,他找到了一个在瓜希拉地区各城镇兜售百科全书和医学用书的差使。那个瓜希拉,就是他母亲的祖先曾经居住过的那个满是炽热砂地的半岛。他一本书也没有卖掉,倒是在孤寂而炎热的夜晚,躲在住满卡车司机和推销员的旅馆里,跟一位他从心底里尊敬的英国女士结下了不解之缘,那位女士就是弗吉尼亚·伍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