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4/7页)
“我太疲倦了,不能没有方针地工作,”苏克雷说,“此外,阁下同我一样清楚,这里需要的不是总统,而是一个弹压叛乱的人。”
当然,他可以参加制宪议会,如果向他提出,甚至可以接受担任议会主席的荣誉。但是仅此而已。十四年的战争已经教会了他,能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他建立了玻利维亚共和国,把这片未开发的广袤土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担任总统期间懂得了权力变幻无常的道理。他的颖悟使他明白光荣的虚幻。“因此我不能接受,阁下。”他总结说。六月十三号,圣安东尼奥日,他必须赶到基多和他的妻子女儿团聚,不仅在这一年而且要在他有生之年和她们一起庆祝他的命名日。上一个圣诞节他已下定决心在爱的欢愉中为她们而生活。
“我对生活别无他求。”苏克雷说。
将军脸色苍白。“我还以为再没有什么能使我吃惊了。”他说。他直盯着苏克雷的眼睛:
“这是您最后一句话吗?”
“倒数第二句,”苏克雷说,“最后一句是向阁下知遇之恩表示感谢,永世不忘。”
将军在腿上拍了一掌,让自己从一场迷梦中醒来。
“好吧,”他说,“您替我做出了我一生中最后的决定。”
当天晚上他吃了一个医生为他治胆汁病的催吐剂,委顿不堪,写了辞呈。一月二十日,制宪议会开幕,他在告别演说中赞扬了议会主席苏克雷元帅,称他为最杰出的将军。赞扬引起会场一片欢呼,但是乌达内塔身旁一个议员附在他耳畔悄悄说:“那就是说还有一个将军比您更杰出。”将军的话和那个议员的挑拨像两枚火红的钉子刺进了乌达内塔将军的心。
乌达内塔的不快可以理解。即使他的战功不及苏克雷显赫,他的魅力也不如苏克雷,但没有理由说他不同等杰出。将军本人曾称赞他的镇静坚定,他对将军的忠诚和爱戴也久经考验,将军不敢面对现实时,他是少数敢直言不讳的人之一。将军注意到自己的疏忽,在排印出来的讲话校样上亲笔把“最杰出的将军”改成“最杰出的将军之一”。这个补救措施并没有消除乌达内塔的怨气。
几天后,在将军同友好议员的一次会议上,乌达内塔指责他伪称准备出国,其实是在秘密活动,企图重新获选。三年前,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将军在委内瑞拉省武装夺权,首次尝试把它从哥伦比亚分裂出来。于是将军前去加拉加斯,在欢歌和钟声中当众同派斯拥抱表示和解,并且投其所好,为他制定了一个特例制度,允许他随心所欲支配一切。“灾难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乌达内塔说。那次纵容不仅毒化了同新格拉纳达人之间的关系,而且传播了分裂的细菌。如今,乌达内塔总结说,将军能对国家做出的最好贡献就是立即改掉发号施令的恶习,离开这个国家。将军激烈地反驳。乌达内塔心直口快,说得慷慨激昂,在场的人都认为他们看到了一场伟大的老交情的破灭。
将军重申他辞职的决心,指定在议会选出新总统前由堂多明戈·凯塞多担任临时总统。三月一日,他从侧门离开政府大楼,避开应邀前来喝杯香槟酒祝贺他的继任者的宾客。他乘别人的马车前往临时总统借给他暂住的风光旖旎的富恰庄园。他意识到自己成了普通居民,仅仅这一点足以加重催吐剂的损害。他吩咐何塞·帕拉西奥斯准备文具,在半梦半醒间开始写回忆录。何塞·帕拉西奥斯拿来了足够写四十年回忆的墨水和文具,将军通知他的侄子、书记员费尔南多从下星期一凌晨四点开始工作,将军每天那时候头脑最清醒,可以痛思往事。他多次同侄子谈过,要从他记忆所及的最早一件事开头,那是他刚满三岁不久在委内瑞拉圣马特奥庄园做的一个梦。他梦见一头长着金牙齿的黑母骡闯进家里,从正厅跑到贮藏室,家里人和奴隶们都在午睡,母骡不慌不忙,见什么就吃什么,把窗帘、地毯、灯具、花瓶、餐厅刀叉和器皿、祭坛上的神像、衣橱箱子连同里面的衣物,厨房里的坛坛罐罐、门窗连同铰链和插销,以及从门厅到卧室的所有家具统统吃了下去,唯一没有碰的东西是飘浮在空中的他母亲梳妆台的一面椭圆形镜子。
富恰庄园天高云淡,空气清新,他自我感觉良好,不再提回忆录的事,而是利用清晨的时光在草原芳菲的小径上散步。他到后几天,来看望的人得出他已恢复的印象。忠于他的军人朋友们尤其如此,他们要求将军继续担任总统,即使发动政变也在所不惜。将军劝阻他们,理由是使用武力有损他的荣誉,但似乎并不排除议会做出合法决议确认他重任总统的希望。何塞·帕拉西奥斯还是那句老话:“将军的心思只有将军自己知道。”
曼努埃拉仍旧住在离圣卡洛斯宫总统府不远的地方,密切注意着街谈巷议。她每星期到富恰去两三次,如有紧急情况去得更勤,每次都带着修道院做的杏仁糖、热甜点和桂皮巧克力,以供下午四点钟的茶点之用。她难得带报纸,因为将军近来对批评十分敏感,一些微不足道的指责都会使他大动肝火。但是她讲述政界的卑鄙、沙龙里的背信弃义和聚会场所的风向征兆,即使对他不利的事情,他也得耐住性子听她说完,因为她是唯一获得准许说真话的人。无话可说时,他们便处理信件,或者由她念书给他听,再不然就同副官们玩纸牌,不过他们俩总是单独进餐。
他们是八年前在基多庆祝解放的豪华舞会上相识的,当时她已是詹姆斯·索恩医生的妻子,索恩是总督统治末期跻身于利马贵族圈子里的英国医生。她是将军丧偶二十七年来长期保持爱情关系的最后一个女人,也是将军的心腹、文件保管员和最富激情的朗读者,并且是他的参谋部成员,有上校军衔。她曾醋意大发,争吵得凶时差点咬下他一只耳朵,这已成遥远的往事;可是他们一些最平常的交谈仍旧会导致憎恨的爆发和绸缪缱绻的和解。曼努埃拉并不留下过夜。这一季节傍晚转瞬即逝,她总是赶在天黑之前到家。
在利马的马格达莱纳庄园时,他找出种种借口让她离得远远的,而自己则同出身高贵或者不怎么高贵的夫人们寻欢作乐;在富恰庄园情况完全相反,没有她,将军似乎活不下去。他眺望着她来时的必经之路,不停地问何塞·帕拉西奥斯时间,要帕拉西奥斯挪动椅子的位置,一会儿要把炉火拨旺,一会儿又要灭掉,过一会儿又要重新生火,将军自己闷闷不乐,焦灼烦躁,把何塞·帕拉西奥斯也搞得六神无主,看到马车从山冈后面出现,将军才重新有了生气。但是当来访超过了预定的时间,他显得同样焦躁。午睡时分,他们两人躺在床上,不关门,不脱衣服,也不睡着,不止一次犯了想再做最后一次爱的错误,因为他力不从心,却又不肯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