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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以为阁下主张用君主制解决问题。”法国人说。

将军第一次抬起眼睛。“那您的看法应该被纠正了,”他说,“我的额头永远不会被皇冠玷污。”他指指他的副官们说:

“我把伊图尔比德留在身边就是为了经常提醒自己。”

“顺便提一句,”法国人说,“当他们枪决那位皇帝的时候,您发表了一项声明,对欧洲的君主们是很大的鼓舞。”

“我当时说的话现在仍然一句不改,”将军说,“伊图尔比德那样平凡的人做出那样不平凡的事,使我钦佩;上帝保佑我没有走他的道路,但愿也保佑我免遭他的命运,尽管我知道免不了要像他一样受到忘恩负义的对待。”

接着,他企图缓和一下生硬的态度,解释说,在新的共和国建立君主制度原是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将军的设想。这个想法在形形色色的私心杂念的推动下得到了扩散,他本人也想过,披着终身总统外衣的君主制度,不失为竭力争取与维持美洲统一的不得已的办法。但他很快就发现这种想法是荒谬的。

“我认为联邦制度也行不通,”他最后说,“联邦制度对我们这些国家过于完美了,它要求的聪明才干远不是我们现在所有的。”

“不管怎么样,”法国人说,“使历史失去人性的不是制度,而是实行制度的偏差。”

“我们太熟悉这种说法了,”将军说,“骨子里还是本杰明·康斯坦的那套蠢话,那个在欧洲首屈一指的趋炎附势的人先反对革命,后来又支持革命,一会儿反对拿破仑,一会儿成了拿破仑的廷臣,晚上拥护共和,早上支持君主制度,朝三暮四,由于欧洲的强大,他现在又成了评判我们是非的绝对权威。”

“康斯坦抨击专制的论点很透彻。”法国人说。

“作为一个好法国人,康斯坦先生狂热地鼓吹专制利益,”将军说,“与之相反,在这场论争中,只有普拉特长老说的政治取决于地点和时间这句话才一针见血。在你死我活的战争中,我本人就曾下令一天之内处决了八百名西班牙俘虏,包括拉瓜伊拉医院的伤病员。今天如果遇到同样情况,我还会毫不犹豫地下同样的命令,欧洲人没有指责我的道德根据,因为如果说有哪一部历史充斥了血腥、卑鄙和不公,那就是欧洲的历史。”

在那片似乎笼罩全镇的肃静中,将军越是深入分析,越是激起了自己的怒火。法国人茫然失措,想插嘴,但将军做了一个手势止住了他,将军列举了欧洲历史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屠杀。圣巴托洛梅夜,十小时之内死亡人数超过两千。文艺复兴的鼎盛时期,帝国军队的一万二千名雇佣兵在罗马烧杀掳掠,杀了八千居民。俄罗斯沙皇伊凡四世,也就是伊凡雷帝,消灭了莫斯科和诺夫哥罗德之间所有城市的居民;仅仅由于怀疑有人阴谋反对他,在诺夫哥罗德一次进攻中就屠杀了两万居民。

“因此请你们别再告诉我们该做什么了,”他结尾说,“别试图教训我们该怎么为人行事,别试图使我们变得同你们一样,别要求我们在二十年之内干好你们在两千年之内都干不好的事情。”

他把刀叉搁在盘子上,第一次用喷火的眼睛盯着法国人:

“对不起,让我们太太平平地过我们的中世纪生活吧!”

他一阵咳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平息之后,愤怒的痕迹也一丝不剩。他转向“大小孩”坎比略,朝他粲然一笑。

“请原谅,亲爱的朋友,”他说,“在如此令人难忘的午宴上讲这些唠叨话太不合适了。”

威尔逊上校把这件事告诉了当时的一个编年史作家,作家认为不值一记。“可怜的将军已经盖棺论定了。”他说。凡是见到将军最后一次旅行的人基本上都有这种看法,也许正因为如此,谁都没有留下文字记载。他的陪同人员中甚至有人认为将军不会被载入史册。

过了桑布拉诺之后,沿岸的丛林不那么浓密,城镇的色彩比较鲜明欢快,某些地方街上还有自得其乐的乐师在演奏。将军躺在吊床上想安安静静地睡个午觉,忘掉那个法国人的狂妄,但是不容易。他还是想到那个法国人,对何塞·帕拉西奥斯埋怨自己当时没有找到准确的词句和颠扑不破的论点,现在躺在吊床上才想起,可是对手已不在面前。傍晚时,他情绪好一些,嘱咐卡雷尼奥将军让政府想些办法改善那个落难的法国人的命运。

沿岸景色的变化越来越清楚地表明已经接近海洋,大部分军官兴高采烈地帮桨手们划船,用刺刀当鱼叉捕杀鳄鱼,把轻易的工作搞得复杂化,像卖苦力似的发泄过剩的精力。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由于母亲家有好几个人害白内障,老是害怕自己遗传这种眼疾而失明,总是尽可能白天睡觉,夜间干活。他摸黑起来,学着成为一个有用的瞎子。将军在野战营地失眠时常常听到他干木匠活的声音:把砍下的树锯成板材,为了不吵人睡觉用布包好锤子,钉成器具。第二天在阳光底下很难相信那些木工细活是黑地里做的。在皇家港的那晚,哨兵还以为有人想摸到将军的吊床那边去,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赶紧说出口令才免挨一枪。

航行更为迅速平稳,唯一的倒霉事是艾尔勃斯海军准将的一艘汽轮吭哧吭哧迎面驶来,激起的尾浪使舢板摇晃得很危险,掀翻了供应船。汽轮船舷上漆着几个大字:“解放者号”。将军沉思地望着,直到危险过去,汽轮驶远。“解放者。”他自言自语说。接着,像翻过一页书似的,又说:

“想想看,那就是我!”

晚上,他醒着躺在吊床上,桨手们在猜着辨认丛林中的各种声音:卷尾猴、鹦鹉、大王蛇。突然有个桨手莫名其妙地说起坎比略家把英国餐具、波希米亚的玻璃杯和荷兰的桌布埋在院子地下了,怕的是传染痨病。

虽然街谈巷议都说将军害的是痨病,马格达莱纳河一带已经人人皆知,不久即将传遍沿海一带,将军本人却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诊断。何塞·帕拉西奥斯觉察到这句话刺痛了将军,因为他的吊床不摇晃了。他想了好久之后说:

“我吃饭时用的是自己的餐具。”

第二天,他们在特纳里菲靠岸,补充翻船损失的给养。将军待在舢板上不暴露身份,但派威尔逊去打听一个姓勒努瓦或者勒努瓦尔的法国商人,他有个名叫阿尼塔的女儿,现在该有二十来岁。特纳里菲查无此人,将军便要威尔逊去瓜伊塔罗、萨拉米纳和埃尔比尼翁几个附近的镇子上再打听,最后才确定传说之事毫无事实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