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势力终端(第10/12页)
他于一九七八年离开了天文学研究所,回到勒克瑙,然后就差不多一直住在这里。三年前,他开始参与邦政。一九八五年选举过后,他写信给拉吉夫·甘地⑩,向他提起他们两家的关联,并表示愿意效劳。有人建议他出来竞选邦议员。他不觉得会获得提名。他认为,由于他父亲的往事,别人可能对他怀有敌意,但他还是获得了提名,对他有敌意的倒是那位被他取而代之的人。
“他在宫里长大。他三代家人服侍过我家,我对他很熟悉。这件事就像一出电影,像小说里的情节。选举之前,他每天都会来这里。现在,他想尽办法、用尽手段想把我毁掉。他现在非常有钱。”
阿米尔笑着。
我说:“看来你应付得不错。”
他笑出声。“经过了我们所谈的种种事情之后——结局竟是这个!”这个!政治对手的愤怒。
我们已经坐在铺了白色桌巾的大桌前谈了很久。他后面是嵌入墙壁的书架,摆放着他的一部分藏书。谈话当中,阿米尔的小儿子阿里不时出现,悠闲地在各扇门里进进出出。我们吃过了三明治加炸鱼的午餐;东西不是楼上厨房做的,而是从勒克瑙的珍味餐厅买来的。(这是后来拉希德告诉我的。他认识宫里的仆人,在珍味餐厅看到他们去拿外带的午餐。)
宫里的这间书房兼客厅很凉爽。据说,奥德末代省督瓦基德·阿里·沙想把这座宫殿建得像凡尔赛宫的样子。不过,这样说可能只表示他想大兴土木。墙壁很厚,是用勒克瑙薄砖和一种特殊的石灰加碎石的砂浆砌成的。温度宜人,我甚至忘了热的感觉。但外面一直温度很高、烈日耀眼,我们一走出书房置身在车道的灰尘里,就觉得热得头昏眼花。
屋外也有几位阿米尔谈到的宫殿仆役,这些瘦小的男人站着,不管主人是否看得到,他们一直鞠躬。这些人很不像餐厅侍者或旅馆服务生,甚至也不像勒克瑙最主要的俱乐部的员工:他们是被宫里安稳闲逸的生活和古老礼仪塑造出来的人。
我们将前往邦议会,阿米尔要带我去看看。不过,我们被耽搁了一阵子。一辆车沿着车道开过来,里面坐着一位选民。他跳出车,阿米尔也下了他的车。两个人握手,阿米尔告诉选民,说他三四十分钟之后会回来。
他说他每天大约见二十个人。至少会有二十个人来见他。这是他不喜欢的政治生活的一面。来找他的人常提出办不到的请求,要他替他们求职或复职,或是要他操纵调查委员会。有时候,他们甚至要阿米尔以他们选出的民意代表的身份替他们出面行贿。阿米尔不像班加罗尔那位部长卜拉卡希。和他不一样,阿米尔对人性可笑的这一面并不觉得有趣,他不乐于见到每天早上门口那群请托者以及如假包换的乞丐所演出的戏码。阿米尔反感别人来烦他。他说,他发现他们从不会感恩,他们总是认为你还做得不够。
邦议会正在休会。我们透过玻璃门看了议事厅。阿米尔喜欢开会时的繁文缛节,但政治活动本质上的猥琐却令他感到厌烦。不管他表面上多么不在意,选举中被他击败的对手的仇恨让他情绪低落,那种纠缠和骚扰是他不想惹上身的。
“搞政治要花不少钱,把钱浪费——如果可以用这字眼的话——在政治上让我有罪恶感。我有时候觉得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但是,对于像他这种出身名门的人来说,政治活动却有特殊吸引力。“我的政治活动让我的家族跟穆罕默达巴德人民的关系再度亲近起来。从一九三六年开始,那份关系即逐渐淡薄。那一年,我父亲成为了穆斯林联盟执行委员会的成员。”他在穆罕默德巴德竞选获胜这件事也不是他可以轻易忘掉的。“那是令人感动的经验,因为尽管他们不赞成我父亲的政治立场,穆罕默德巴德人民——百分之八十是印度教徒——中的绝大多数还是投票支持我。我的得票率是勒克瑙选区前所未见的。我母亲很感动。投票日晚上在城堡里,她说自童年以来,她从未见过城堡挤了这么多人。”
由于正值印度教的春季节日洒红节⑪,邦议会正在休会,马丹学堂也停课了。学堂的建筑很有名:移植到遥远印度的十八世纪晚期的法国或欧洲式的奢华。校园占地极广,就像置身这种环境时常会有的反应,你对大约两百年前有远见或运气买下这么大片土地的人不禁会产生几分忌妒。这所学校对于在勒克瑙长大的人具有重大意义。它在拉希德和他朋友的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它在阿米尔的记忆以及他父亲刊印成书的回忆录中也占有一席之地。
它仍是一所私立学校,它能得到的经费不足以把它修缮完全。从后方布满灰尘的灌木丛中走进学校,看到杂草从砖石间长出,在壁架上生根:这就如同置身即将变成废墟的地方。前面的情况比较好,比较像样。这里有浇水充足、绿意盎然的庭园。
在这个安静的日子里,看着烈日照射的广阔校园以及其中枯焦的草木,就像从旅馆窗子看着戈默蒂河那样,我仿佛又置身在一幅丹尼尔兄弟十八世纪末的版画原图之中。丹尼尔兄弟应当属于那个自称马丹将军者的时代,他们应当属于一个欧洲冒险军人可以向亚洲统治者出售欧洲之技而大赚一笔的时代。
拉希德一定也转着类似的念头。他记忆中的马丹学堂完全只有欢乐,出于校友以母校为荣的心理,他带我来这里看看。但是,看到马丹将军为奥德王铸造的大炮,上面以凸起的大写字母雕着将军的名字,浮雕字母已被无数只手抚摸得闪闪发亮——在学校前方的宽阔平台上看到这东西却勾起了穆斯林及印度之无助和失败的旧念;突然间,拉希德想到当今在贫穷的国家像帝王般来来去去的欧美专家——马丹将军的后继者——而愤怒起来。
他整个人陷入了这种情绪。他停留在前侧柱廊的阴凉处,要我自己到阳光下去看刻在平台前方宽石阶上的校友的名字。
除了想起十八世纪以来的所有落寞之外,还有其他失落感影响着他的心情。
后来他说:“过去,除了印地语老师之外,这里的老师都是侨居印度的英国人。大家很尊敬他们。他们和家人已经在勒克瑙住了好几代。侨居印度的英国人大多在铁路局、学校、警察局任职。铁路局可以说是他们一手包办的。他们居住的社区在城外,漂亮干净的地方。一九四七年之后,他们收拾细软搬走了。”
哈兹拉特衮吉也让他心生几分同样的哀伤:那是昔日勒克瑙的主要商店街,拉希德家在那里开了相机店,表匠在蓝道街角开了一家大店。蓝道的街角店铺现在已变成卖布料和莎丽的拉姆拉尔商行,其招徕顾客的口号是“贵客所需,本店知悉”。不远之处是替王族、印度行政官员、英国殖民官员做衣服的哈兹拉特衮吉老裁缝麦格雷戈一直住到寿终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