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师尊之影(第11/21页)
渐渐地,有人前来。他们背光坐在绳编床上,或是倚着彩色柱子。旁遮普服装在德里等地虽然显得有几分优雅,在这里只不过是农人的衣物,是生活离不开牛群的人穿的肮脏衣物。一个穿淡绿色印花套装、脚踝有污垢、结实、三十多岁的女人把孩子抱在腰间走进来,然后坐在绳编床上。女人因为哭过而眼皮肿胀,几乎盖住了眼珠。
坐在女人膝上紧紧抱着她的孩子就是那个被杀的大哥的七岁儿子。男孩父亲被杀时,男孩在同一个房间内,因为被一个叔叔藏在小床下,他才没在AK-47枪下丧命。男孩虽然惊魂未定,偶尔还会对陌生人感到好奇。有那么几回,他听着大人说话,眼中就含泪了。家人给他换上一套干净的淡褐色衣服,也帮他梳理了头发,头顶上打了一个髻。
救他一命的叔叔二十三岁,英俊修长。那么多客人来访,他特别打理了外表:蓝色头巾、一件时髦的黑灰两色格子衬衫。他开始谈事情经过。就这样谈着谈着,一位堂妹走了进来,自然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农村的一日继续下去。水牛从前门回到院子里,它们拖着的重链在铺砖的院里发出钝响,牛蹄踏出闷声。在乡下,待客之道也没有被忽略,有人为来客端上水,然后是茶。
穿黑灰两色格子衬衫的男子名叫嘉嘎。他的话由跟我同行的报社人员翻译,翌日再由《印度斯坦时报》记者阿宾纳希·辛格补充说明。
嘉嘎说,事发时他们一家人刚吃过晚餐,几个人正在院子住家那一侧的房间里(另一侧是牛栏),其中有人“啜着茶”。九点过后不久,院中传来一阵骚动,有人从那边喊道:“从久德浦来的那个装得很虔诚的家伙——给我出来!”
嘉嘎原以为喊叫的是村里什么人,但接着就从语气听出来者是“弟兄们”,也就是“辛格”。“辛格”:在这些场合中,它不只是锡克人的另一个名称。它指的是信守入教誓言的锡克人。在这些村庄里,它还指某个恐怖集团的成员。嘉嘎提到当晚来的人时,最常用的字眼就是“辛格”。他用的另一个字眼是“阿特瓦地”,即“恐怖分子”。他只用了一次“蒙迪”——“弟兄们”。
当时嘉嘎正把布塔的儿子抱在膝上。一旦认定了来人是辛格,他马上抱着小孩躲到小床下。
长兄布塔走到门口。屋外的人刚喊着要“从久德浦来的”人出去。久德浦意有所指:布塔曾因恐怖行动嫌疑跟其他两三百人被拘押在久德浦的碉堡,历时超过四年,从一九八四年六月到一九八八年九月——仅仅八个月之前。布塔遭受拘押是因为军方发动攻击时他正在金庙内,而且对方知道他是宾德兰瓦勒的宗教追随者。布塔承认他是宾德兰瓦勒的追随者,但否认自己是恐怖分子。他说,那天正逢皇帝贾汗季于一六○六年下诏处死的第六代师尊殉难周年纪念,他才提了牛奶到金庙去祭拜。
是这个人——年仅三十二,却已吃过多年苦头,生命已受摧残——是他起身,站在门口查看院子里那群蒙面人的。
带头的说:“哪一个是布塔·辛格?”
“我是布塔·辛格。”
“跟我们走,我们要的就是你。我们来带你走。”说话的人告诉身边的一个辛格,“把他的手绑起来。”
几个人做势抓他手臂。布塔说,“没那么简单。”接着双方扭打成一团,两个辛格开了枪。一颗子弹击中布塔右边肋骨正下方,他后倒进房间里。布塔的母亲扑在儿子身上,向那群人哀求:“拜托不要杀他。”布塔的弟弟贾耐尔和布塔的妻子巴温德也扑在布塔身上。辛格们抓着巴温德的长发把她从丈夫身上拉开,再用AK-47开了几枪。先前布塔没有丧命,现在,他跟母亲、弟弟一起被杀了。布塔的祖母受了伤,几天之后死亡。
布塔的父亲从院前靠近道路的房间跑了出来。他穿过院子跑到持枪那群人的所在之处。他试图抢下一支枪,结果头部中了一弹丧命。
这之后,那群八九个辛格出了大门,走到村内大路上。路对面稍靠右住的是纳塔·辛格——布塔的堂叔。他们要找纳塔·辛格。纳塔屋子的前门没为他们打开时,他们转到后面,爬过矮墙,叫他出来。纳塔有五个孩子,最大的是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十四岁女儿。
纳塔听到叫声走了出来。一票人把他带到大路上,要他开拖拉机载他们到巴德夫的住处。他们也想对巴德夫下手。他们认为巴德夫大有问题:他们说,巴德夫是个阿姆利特达里锡克教徒,但他违背了誓言,这一阵子跟贾朗达尔城的一位寺庙祭司有勾结。他们抵达就在道路尽头田边的巴德夫家时找不到人。巴德夫先前听到枪声已经溜走了,他这阵子也因为宗教方面的问题接到过几封恐吓信。于是他们又叫纳塔用拖拉机载他们回来,在他屋外的路上杀了他。
一群辛格在村内停留的时间仅有半个钟头,分秒不多,然后人就走了。一直到八个钟头之后,清晨五点半左右,屋里才有人拿起恐怖分子留下的字条——如今已经沾满血迹,难以辨识。字条上说,布塔·辛格和纳塔·辛格要为两个月之前两名恐怖分子在半公里外一个村庄被杀一事负责偿命。当局对被杀的恐怖分子之一曾经悬赏三万卢比。
警方指出,涉案的一帮人原想要布塔加入他们。由于布塔一直到一九八四年都跟宾德兰瓦勒很亲近,他可以为那群人带来一些“可信度”。
村里人还讲了另一个故事。布塔在被拘押期间拿到了文学学士学位;刚从久德浦被释放之后,他向当局申请小客车行驶执照。这是政府为了让布塔这类人自力更生而采取的措施之一。有一天,布塔为了执照的事去了一趟贾朗达尔。他没在预定的时间回到家。村里人开始打听,结果知道布塔被贾朗达尔的中央后备警察部队拘捕了。他被拘留了九天。
布塔从未告诉任何人为何被捕,也没提及拘留九天之中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布塔回来的时候很害怕,后来也绝不愿单独一人离开村庄,譬如到村外的水泵打水,或是去当地的市场。(有人说布塔怕再度被警察逮捕,但这有点不合逻辑。不管有没有人伴随,布塔都可能被警察抓走。有人伴随的话,倒是会让那些恶棍派来的杀手有所顾忌。)
我们终于前往隔壁的死者家,好不容易才穿过那群坐在门口的妇女。她们现在已经不再哭号,而是静静坐着,安静得像阳光下院子里的男人——男人那边桉树的垂直叶子没有投下任何阴影,下午的太阳反倒像是给叶子抹上了一层亮光。住家部分靠院子这边灰泥打底的墙壁被漆成粉红色,门窗上头通风的空心水泥砖被漆成跟门口墙壁一样的薄荷绿:这些是地中海地区的颜色。门窗以及窗上垂直的铁条则漆成较深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