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器官(第5/9页)
他少许停顿了一下。
“到了那里我突然浮想联翩。这位医生经历的可怕的命运,那或许就是我的命运,只是地点和时代有所不同而已。如果我也因某种理由——虽然不知道怎样的理由——有一天突然被拽出现在的生活,并被剥夺所有的特权,落魄到只是一个号码的存在,那么我究竟为何物?我合上书陷入沉思。如果暂且不论作为美容整形外科医生的技术和信用的话,我只是一个一无长处、江郎才尽的五十二岁的男人。虽然大体还算健康,但与年轻的时候相比体力下降。剧烈的体力劳动难以忍耐长久吧。要说我的特长,只是会挑选美味的黑皮诺葡萄酒,知道几家体面的西餐馆、寿司店和酒吧,能给女性挑选时髦的饰品作为礼物,能弹点钢琴(简单的乐谱一上手就能弹),大体就是如此。不过如果我被押往奥斯威辛的话,那些东西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同意这种说法。关于黑皮诺葡萄酒的知识也好,业余水准的钢琴演奏也好,有趣的谈话术也好,在那样的地方恐怕百无一用。
“冒昧地问一句,这些问题谷村你有思考过吗?如果自己的写作能力被夺去的话,自己究竟为何物呢?”
我对他作了说明。我是从“微不足道的一介草民”出发,等于说是一穷二白地开启了人生。小小的机缘巧合之下,偶尔开始写作,说幸运也好,什么也好,生活就此得以维系。所以为了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既无专长也无特长的一介草民,我认为没有必要特地搬出奥斯威辛集中营这么庞大的假设。
渡会听后认真思虑了片刻。还存在这样的思考方法,对他而言大概是初次听闻。
“原来如此。那样的人,就其人生而言或许是快乐的。”
一无所有的人一穷二白地开始人生,不能不说是件乐事吧?我客气地指出道。
“当然。”渡会答道,“当然如你所言。从一无所有开始人生,那是相当费力的吧。我认为在这方面我比其他人受惠多多。不过,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养成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大致拥有了社会地位,在此之后再对自己作为人的价值抱有深深疑问的话,就要从另外的层面解答了。我总觉得自己至今为止所打发掉的人生,完全是无意味的、徒劳的。年轻的话,还有变革的可能,还能图抱希望。但到了这把岁数,过去的重荷就会沉甸甸地压将下来,简单的重塑变得无效。”
“你是在读了纳粹集中营的书之后,才开始认真思考这些问题的吧。”我说道。
“嗯。所写的内容,让我受到了无可名状的个人式的震撼。再加上和她的未来也不明朗,以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好像陷入了轻度中年忧郁的状态。所谓自己究竟为何物?一直持续不断地思考。不过,再怎么思考,都寻觅不到类似的出口。只是在同一地方转来转去罢了。以前愉快地干各种事,现在再怎么干都索然寡味。既不想运动,买服饰的意欲也无法涌起,连打开琴盖都觉得慵懒无聊。甚至连进食的心情也是全无。一人呆坐着,头脑里浮现出的全是她。工作上应对客人时,也在思念她。还情不自禁地叫唤她的名字。”
“你和那位女性见面的频率高吗?”
“因时期而完全不同。全随着她丈夫的日程。这也是我感觉痛苦的一个原因。他长时间出差的时候,我们就持续见面。那个时候她或者把孩子放在娘家,或者雇一位保姆。不过,只要她的丈夫在日本,多少个星期都不能见面。那个时期相当难熬。只要一想到这样下去再也见不到她,对不起,用句陈腐的表述,身体好像被撕裂成了两半——撕心裂肺。”
我默然无声地倾听他的叙述。虽然他的语言选择并无新意,但也听不出陈腐。反过来倒也听得出发自肺腑。
他缓慢地深呼吸。“通常我大致有好几位女友。可能会让人惊讶,多的时候有四至五位。与某个不能相见的时期,就和其他女友幽会。如此这般倒也自在放松。不过,自从被她强烈地吸引之后,就感受不到其他女性那种难以想象的魅力了。即便与其他女性幽会,头脑中的某个地方总有她的音容笑貌,难以驱逐。确实是重病。”
重病?我思虑到。眼前浮现出渡会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光景。“喂,喂,请火速派一辆救护车,确确实实的重病。呼吸困难,胸口马上要胀裂成两段——”
他继续说道:“一个棘手的问题是,对她知根知底得越多,就越喜欢她。虽然已经交往了一年半,但与一年半前相比,现在对她痴迷得更深了。现在我感觉到,她的那颗心和我的这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拴在一起了。她的那颗心一跳动,我的这颗心也随之被拉紧。就像用缆绳拴住的两艘小船一样。即便想要砍断缆绳,但到处都觅不到能砍断缆绳的刀具。这是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它令我不安。我想,这样下去,如果感情再一个劲地走往深处的话,自己又将变得如何呢?”
“确实如此。”我说道。但渡会好像渴望着更有实质性的答复。
“谷村,我究竟怎样做才好呢?”
我说道:怎样做才好?至于具体的对策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觉得,就听到的这些话而言,如今你心里感受到的这些事,总的说来还是规矩在理的。因为所谓的爱恋,原本就是那种感觉。变得不能自己掌控自己的理智,感觉到像被非理性的力量所翻弄。总之,你并没有经历脱逸世俗常识的异样体验。仅仅是认真地恋上了一名女性而已。感觉上不想失去所爱之人,永远想见所爱之人。如果有一天不能相见,或许就是这个世界灰飞烟灭之日。那是世间每每都能看到的人之常情。既不奇怪也不异常,极为常见的人生镜头。
渡会医生抱着胳膊,对我所言再度思忖斟酌。他好像不能很好地理解某句话。说不定就是“极为常见的人生镜头”这句话。或许这作为一个概念,他理解得很辛苦。或者事实上这句话还是脱逸了“相恋”这个行为本身。
喝完啤酒快要回家之际,他全盘托出了他的心里话。“谷村,我现在最为惊恐的,而且也最使我心如乱麻的,是自己的心中有怒气一样的东西。”
“怒气?”我有点吃惊地说道。因为我认为这是与渡会这样的人实在不匹配的感情。
“那是针对什么的怒气?”
渡会摇摇头。“连我也不明白。可以确定不是针对她的怒气。不过在见不到她或不能见她的时候,在自己的内心有时能感觉这种怒气的高涨。这是针对什么的怒气?即便自己也不能很好地把握。不过这确实是至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强烈的怒气。房间里存在的东西,抓到什么就想扔什么。椅子啦,电视机啦,书本啦,碗碟啦,匾额啦,想扔所有的东西。我想,那些东西该不会正好砸在楼下行人的头上,把人砸死啊。虽属荒唐之极,但那个时候真是这样想的。当然,现阶段还能控制这股怒气,不至于干出什么。不过,或许失控的一天迟早会到来。为此或许真的会伤害某个人。我也害怕。如是那样的话,我还不如选择伤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