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野(第8/10页)

木野又在熊本车站旁的廉价商务旅馆住下来。低矮的天花板,窄小的床,小型电视机,促狭的浴缸,小家子气的电冰箱,屋子里所有一切都比正常的小了一号。待在屋里,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格格不入的巨汉。不过,木野对于这逼仄并不觉得很难受,他终日将自己关在屋里。加上下雨的缘故,除掉去附近的便利店,他一次也没有走出过屋子。在便利店买了便携瓶装的威士忌、矿泉水,还有咸饼干小点心。躺在床上看看书,书看厌了看电视,电视看厌了再看书。

这天是住宿熊本的第三天。银行的存款余额还有富裕,假如愿意的话,还可以换个高档些的酒店住,不过木野觉得,这种逼仄的居所正适合眼下的自己。躲进一个狭小的地方,就不需要考虑没用的事了,伸出手去,基本上所有东西都能够得到,这对木野来说是出奇的好。他想,假如能听听音乐就更没的说了。有时候,他会特别地想听泰迪·威尔逊(Teddy Wilson)、维克·迪肯森(Vic Dickenson)、巴克·克莱顿(Buck Clayton,)等人古典风格的爵士乐,扎实的技巧,简洁的和声,乐曲本身自然流露出的欣喜,以及演奏带给人的全情的愉悦、乐观——眼下木野企求的是那种时下已经不复存在的音乐。然而,他收藏的唱片远在伸手弗及的地方。他脑海浮想起熄了灯之后一片静寂的“木野”闭店之后的情景,还有巷子深处,粗壮的柳树,前来酌饮的客人看到歇业告示后怏怏离去。猫怎样了?即使它回来,看到出入的门洞被钉死,一定好生败兴吧。那些心中藏着某个秘密的蛇们,是不是仍旧安静地包围着那个家呢?

从八楼窗口可以看到正对面写字楼的窗户。细长的建筑看上去很是粗陋。透过玻璃窗,从早上到傍晚,都看得见对面楼层上班族的身影,由于有时候百叶窗帘会落下,只能断片式地看见他们的举动,无法知道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男人们系着领带进进出出,女人们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接听电话、整理文件,看着怎么也激不起兴趣来。所有人无论容貌还是服装,全都平庸得很。木野长时间不知厌倦地朝那边远眺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中间,令木野最感意外,抑或最感惊讶的,是那些人脸上时不时会露出非常愉快的表情,甚至有的张开嘴巴大笑。怎么回事?整天待在这种一点也不起眼的办公楼里,不得不干着无趣的活儿(映入木野眼界的只有无趣),心情为什么还能如此愉快?这里面是不是隐藏着某个自己无法理解的重大秘密?不知怎么,想到这里,木野稍稍不安起来。

又该换下一个地方了。尽量频繁地不断地换地方——神田告诉过他。但不知什么原因,木野无法离开熊本这个狭小逼仄的旅馆了。下一个想去的地方,想看的风景,他彻底想不出来。世界是一片没有航标的宽阔的大海,木野是丢了航海图和锚碇的一叶小舟。接下来去哪儿,他试着打开九州岛地图寻找,忽然一阵恶心轻轻涌上来,好像晕船似的。他躺到床上,拿本书翻看起来,时不时抬起头,窥察在对面写字楼里干活的人们的举动。随着时间流逝,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失去重心,肌肤好像也变透明了。

这前一天是星期一,木野在旅馆的小卖部买了印有熊本城的风景明信片,用圆珠笔写下姨妈的名字和她伊豆的住址,贴上邮票,然后将明信片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上面的古城照片许久。这是最适合印在明信片上的老套的风景照,巍峨的天守阁威严耸立在青空白云下,照片说明中写道:“又名‘银杏城’。日本三大名城之一。”无论端详多久,也找不出古城与木野之间称得上结合点的东西。于是他一冲动,将明信片翻转过来,在空白的地方给姨妈写了一段话。

“您好吗?近来腰怎么样?我仍旧独自一人到处瞎逛,有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半透明的人,像刚捕捞上来的乌贼,内脏都能看见。除去这个,大体都还好。过一阵子打算去伊豆看望您。木野”

为什么写下这些话?木野回想不起当时自己的心理活动。这是神田坚决禁止的。除了收件人的姓名住址,明信片上什么都不要写,这点很重要,千万不要忘记。神田这样告诫过。可是木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一定要在某个地方跟现实世界保持一丝联结,否则我就不再是我了,我会变成一个哪儿都不存在的人了。木野的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用又细又硬的笔迹填满了明信片狭小的空白。趁着还没改变主意,他赶紧将明信片投进旅馆附近的邮筒里。

眼睛睁开时,枕边的数字式手表显示时间是两点十五分。有人在敲门。敲击声不太重,但就像技艺高超的木匠钉钉子一样,短促,有劲,用力集中。敲门的那个人清楚这声音能传进木野耳朵里,清楚这声音能把木野从更深夜半的睡眠中,从温情的片刻休憩中拽出,然后残忍地将他的意识角角落落全都清洗一遍。

敲门的是谁,木野知道。这敲击在要求他从床上起来,从屋里将房门打开。坚定地、执拗地要求着。这个人从屋外无法打开门。门只能由木野用自己的手从里面打开。

木野清醒地知道,这次来访正是自己最祈求的,同时也是自己最恐惧的。没错,所谓两面性,到头来只能是抱守两极之间的那个空洞而已。“伤到你了吧,哪怕一点点?”妻子问他。“我也是个人,受伤肯定受伤的。”木野这样回答。但那不是真的,至少有一半是在骗她。木野承认:我本来最容易受伤的时候却没有狠狠地令我受伤,当感觉真正痛苦的时候,我已经把我宝贵的知觉杀死了。因为不想承受痛切的感受,竭力回避与真实面对面遭遇,结果便一直揣着这颗空洞的心。蛇们获得这个居所,想把它们冷冰冰的跳动的心脏藏匿在里面。

“这儿不光对我来说是这样,对别人来说也肯定是个待着很舒适的地方”,神田说过。他想说的意思,现在木野总算明白了。

木野蒙上被子,闭起眼睛,双手紧紧塞住耳朵,想躲进自己那个狭小逼仄的世界。他对自己说,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可是,这样仍无法消去门外的声音。即使躲到天涯海角,两只耳朵用黏土封住,但只要自己活着,被称作意识的东西仍残存些微,敲门声就会一直追着他不舍。因为敲的不是旅馆的房门,而是在敲他的心扉。任何人都无法逃离这声音。现在离天亮——假使还有天亮的话——仍有很长一段时间横亘在其间。

不知过了多久,清醒过来时,敲门声已经停止。四下仿佛处在月亮背面似的,一片静寂。但木野仍旧蒙着被子,一动不动。不能麻痹大意。他屏息静气,竖起耳朵,捕捉着沉默之中的不祥启示。门外的人不可能如此轻易放弃。不能比对手更显情急。月亮还没有爬起来。只有枯死的星座黑魆魆地散布在天空。较长时间之内世界仍属于他们。他们有各种各样不同手法,可以采取各种要求形式,乌黑的根须可以从地底伸展至任何地方,它们经过漫长时间的耐心等待,探寻最薄弱的突破口,连坚固的岩石也能将之崩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