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第2/4页)

我大声说:“帕尔·帕里奇,你有客人!”

帕尔·帕里奇吃了一惊,随即手忙脚乱起来。你打了个熟悉的手势,无精打采地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礼节性地在手背上拍了拍,紧接着马上把他的潮湿手指塞进我的手里,握手问候。他留着柔软的八字胡,脸上布满未老先衰的皱纹,看上去整张脸像是油腻子制作出来的一般。

“不好意思——你看我这么衣衫不整的。”他带着一丝歉疚笑着说道。说罢抓起一对衬衫袖套,匆匆戴上。这对袖套刚才一直放在窗台上,像两个圆筒一般并排放着。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你问道,你的手镯闪了一下。帕尔·帕里奇挣扎着穿上他的夹克衫,动作幅度很大。“没什么,混时间罢,”帕尔·帕里奇急急忙忙地说,发唇辅音的时候有点结巴,“在做个小架子之类的东西。还没做好。还得打磨上漆。不过看看这个——我称它为‘飞翔’……”他两手一并,一边摩擦,一边旋转,一架木制小型直升机发射了出去,嗡嗡响着向上飞,撞在天花板上,掉了下来。

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影子一般掠过你的脸面。“啊,我好糊涂,”帕尔·帕里奇又是一惊,“我的朋友们,刚才就要请你们上楼……这个门总是吱吱响。不好意思。请允许我先上去。上面恐怕很乱……”

我们开始沿着吱吱作响的楼梯上楼时,你用英语说道:“我觉得他忘了是他请我来的。”

我走在你后面,看着你的背,看着衬衣上的丝织小方格。楼下什么地方,可能是院子里,传来了一个农妇洪亮的声音:“杰罗西姆!喂!杰罗西姆!”突然间我头脑里豁然开朗,数百年来,世界一直在花开花落,旋转变化,目的只是为了现在,在此刻,将刚才楼下的那声喊叫,将你柔软光滑的肩头动作,还有松木板的香味,组合起来,化成一个垂直的音符。

帕尔·帕里奇的房间洒满阳光,多少有点狭小。床头上方的墙上钉着一条深红色的壁毯,正中央绣着一头大黄狮。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好的《安娜·卡列尼娜》的选段,做得很讲究,一行行的文字安排巧妙,在明暗光线的相互作用下,构成了托尔斯泰的脸部轮廓。

主人搓着手请你坐下,他的夹克衫将桌子上的那张唱片打翻在地,他将它捡了起来。茶、酸奶和一些淡而无味的饼干被端了上来。帕尔·帕里奇从餐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罐水果硬糖,糖罐上画着花。他一弯腰,衣领后面一褶肿泡的皮肤凸了出来。窗台上挂着一张蜘蛛网,网丝上粘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大黄蜂。你无精打采地从椅子上拿起一张报纸,刷刷地翻,突然问道:“萨拉热窝在哪里?”正忙着倒茶的帕尔·帕里奇回答道:“在塞尔维亚。”

这时他伸出一只抖抖索索的手,小心翼翼地用银茶托托着一杯滚烫的茶,递给你。

“茶来了。我可以给你拿点饼干吗?……他们为什么要扔炸弹呢?”这是在问我,肩头耸了一下。

我正在把玩一方厚实的玻璃镇纸,已经把玩一百遍了。这方镇纸透着雪青色,里面是点缀着金色沙粒的圣以撒大教堂(2) 。你笑着大声读道:“昨日,一位第二行会的商人,名叫叶罗欣,在魁希萨纳饭店被捕。结果那位叶罗欣,借口说……”你又笑了起来,“算了,下面的话太不文雅了。”

帕尔·帕里奇变得慌乱起来,脸上飞起一阵褐色的红晕,手里的勺子也掉了。窗下的枫叶刷刷闪亮。一辆马车扎扎驶过。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哀伤柔弱的叫卖声:“冰淇淋!……”

他开始谈论学校,谈论醉酒,谈论河里出现过的鳟鱼。我开始仔细地观察他,觉得我现在才是第一次真正看他,尽管我们已是老熟人了。我们初次见面时,他的形象想必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永远不变了,好像是先入为主,已成习惯了。一想到要说说帕尔·帕里奇,我不知为何就有这样的印象:他不光留着一撮黑黄色的八字胡,也留着一缕黑黄色的长胡子。这缕长胡子是我假想的,不过它是许多俄罗斯面孔的特点吧。现在,对他进行了一番所谓的仔细观察后,我定睛一看,他的下巴其实很圆,光秃秃没有胡子,(3) 还有一点轻微的凹槽。他长着一个肥厚的鼻子。我还注意到他的左眼皮上有一颗粉刺一般的痣,换了我,情愿把它割掉——可是割了说不定会要命。那个小颗粒牵制着他,全面地、绝对地牵制着他。我对他进行了全面观察。看清这一切后,我做了个极其轻微的动作,仿佛抬肘轻推一下我的灵魂,让它向下滑行,滑进帕尔·帕里奇的体内,让我自己在他体内安营扎寨,宛如以他之心来感受长在皱巴巴眼皮上的东西,也感受一下他的硬领侧翼,还有那只爬过他秃下巴的苍蝇。我两眼转来转去,目光犀利,把他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床头的那头黄狮子现在仿佛也成了我的老朋友,好像从孩提时代起它就一直挂在我的墙上似的。装在凸面玻璃里的彩色明信片显得十分特别,雅致好看。我坐在低矮的柳条扶手椅里,脊背已经习惯了椅背,但坐在我对面的人不是你,而是学校的女赞助人,一位沉默寡言的女士,我不大认识。这时我和刚才一样轻轻一动,又立刻滑进了你的身体,感受你膝盖上方的吊袜丝带,再往上一点,是细棉布毛织物引起的痒痒。又换成你的想法,觉得很枯燥,很热,想抽烟。就在此刻,你从你的小包里摸出了一个金盒子,往烟嘴里装了一支香烟。我便钻进了各样东西里——钻进了你,钻进了香烟,钻进了烟嘴,钻进了笨手笨脚摸索着火柴的帕尔·帕里奇,钻进了玻璃镇纸,钻进了窗台上死去的大黄蜂。

许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那个腼腆、臃肿的帕尔·帕里奇。有时候,尽管他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人,我居然会在梦里见到他,就在我现在生活的环境里。他迈着紧张的步子,微笑着走进一个房间,手里拿着褪了色的巴拿马草帽。他弓着背走路,拿着一块大手帕擦拭他光秃秃的下巴和红润的脖子。我梦见他的时候,你总是从头至尾出现在我的梦里,懒懒的样子,穿着一件低腰丝绸上衣。

在那美妙愉快的一天,我没有多说话。我吞下了滑滑的凝乳,用心听每一种声音。当帕尔·帕里奇陷入沉默时,我能听见他的胃在低语——一阵轻微的吱吱声,随后是一阵细细的汩汩声。这么响了一阵后,他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匆匆开讲了。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时,他就会打结巴,一打结巴便眉头紧皱,指尖像打鼓一般敲击桌子。你斜倚在低矮的扶手椅子里,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你一偏头,抬起你瘦削的胳膊肘,整理你脑后的发卡时,会透过眼睫毛瞥我一眼。你以为我会因为和你一起来而在帕尔·帕里奇前面感到尴尬,他也可能对我们的关系有所耳闻。你这样认为的话,我就觉得可笑了。我还觉得可笑的是,当你故意提起你的丈夫及其工作时,帕尔·帕里奇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