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翅一击(第4/7页)
他站起身来,忍不住全身发抖,想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便谁也不看一眼,径直出了屋子。
“我这是怎么啦?”他不明白自己的痛苦,“这里都怎么啦?”
他一脚踢开手提箱,开始收拾。马上就觉得头晕目眩。于是停下了收拾,又在屋里踱起步来。他气冲冲地往短烟斗里填上烟丝,坐进临窗的扶手椅里,窗外远处的雪下得整齐均匀,令人心烦。
他来到这家旅馆,来到这个叫做采尔马特(1) 的严寒而又有格调的偏僻之地,为的是将雪野寂寥之境和轻松愉快之感结合起来,结交各种人,因为孑然一身是他最害怕的事。可他现在明白了,人类的面孔对他来说也是难以忍受的,雪让他头晕。他缺少澎湃的活力,缺少坚韧的柔情——没有这一点,激情便显得无力。但对伊莎贝尔来说,生活很可能就是闪亮的滑雪道,就是开怀大笑,就是香水,就是清冷的空气。
她是谁?一个走红的歌剧女演员,看破了红尘?要么是大摇大摆、不可一世的领主女儿离家出走?要么只是来自巴黎的时尚女人……她的钱是从哪儿来的?稍显粗俗的想法是……
不过她肯定养着狗,这一点她没有必要否认。应该是条毛色光亮的大丹犬,有着凉凉的鼻子、温热的耳朵。还在下雪,科恩思绪乱拐。在我的手提箱里——一按弹簧就打开了,他脑袋中似乎蹦的一声弹簧响——有一把德国帕拉贝伦手枪。
晚上他又在旅馆里踱起步来,要么在阅览室里哗哗哗地翻报纸。透过前厅窗户,他看到伊莎贝尔,那个瑞典人,还有几个穿着夹克衫的年轻人,外面套了满是流苏的毛衣,上了一辆天鹅般曲线弯弯的雪橇。黑白相间的杂色马碰得马具叮当响。雪还在下,下得密密实实,无声无息。伊莎贝尔全身缀满白色的小星星,在同伴中间又喊又笑。雪橇猛地一动,向前滑去,她往后一晃,戴着皮手套的两只手伸向空中。
科恩的目光从窗子移开了。
去吧,纵情玩吧……关我什么事呢……
后来晚餐时,他尽量不去看她。她欢乐得很,欢天喜地的样子,对他不理不睬。九点时黑人音乐又开始呻吟敲打起来。科恩觉得闷热疲乏,便倚在门柱上,凝视着相拥跳舞的一对对,凝视着伊莎贝尔的折扇。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不介意去吧台喝一杯吧?”
他转过身,看见了一双忧郁的公山羊眼睛,还有一对长着红茸毛的耳朵。
吧台在深红的暗影中,玻璃桌反射出灯罩的荷叶边。
金属柜台边的高凳子上坐着三个男人,都穿着白色橡胶长筒靴,小腿缩了起来,搭着吸管喝颜色鲜艳的饮料。吧台里面,各种颜色的瓶子在架子上闪闪发亮,好像一群凸背的甲壳虫。一个胖男人,留着黑色八字胡,穿着樱桃色的晚宴夹克衫,正在调鸡尾酒,手法极其熟练灵巧。科恩和蒙费奥利在酒吧丝绒遮挡的深处选了一张桌子。一位服务生小心恭敬地打开一份长长的饮料单,就像是一位古玩收藏家展示一本珍贵的古书一般。
“我们一样来一杯,”蒙费奥利说,嗓音忧郁,略显空洞,“喝完后我们再从头喝一遍,只选我们头一遍爱喝的。也可以喝到哪一种时停下来细品,品完了返回去从头再来。”
他沉思着看了服务生一眼:“听明白了吗?”
服务生的一缕头发朝前倾斜了一下。
“这种喝法就叫酒神游荡,”蒙费奥利发出阴沉沉的嗤笑说道,“有人天天都这么过。”
科恩压下一声抖抖索索的哈欠。“你知道这么个喝法最终会叫你吐个一塌糊涂。”
蒙费奥利叹口气,咂咂嘴,用自动铅笔在酒单上的第一款前画了叉,鼻翼两侧现出两道深沟,一直延伸到薄薄的嘴角。
喝完第三杯后,科恩默默点了一支烟。第六杯后——这是一杯过于甜腻的巧克力与香槟的混合饮料,他想说话。
他吐出一个喇叭形的烟圈,眯着眼睛,发黄的指甲弹去烟灰。
“告诉我,蒙费奥利,你觉得这个——就是她的名字——伊莎贝尔,怎么样?”
“你和她没戏,”蒙费奥利答道,“她属于老滑头一类。她与人交往,就图个一时热闹。”
“可她夜里弹吉他,和她的狗折腾。这就不好,对不?”科恩说道,瞪大眼睛看着手中的玻璃杯。
蒙费奥利又叹口气,说:“你和她还是算了吧,毕竟……”
“这话我怎么听着像嫉妒——”科恩才开始要讲。
蒙费奥利平静地打断了他:“她是一个女人。而我呢,你是知道的,有别的爱好。”他适度地清清嗓子,又画了个叉。
深红色的饮料换成了金黄色的。科恩觉得他的血液也要变甜了,脑袋也晕晕乎乎的了。穿白靴的几个人离开了酒吧。远处的音乐鼓点和吟唱也停止了。
“你是说人肯定会朝三暮四,见异思迁……”他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地说,“我都到这地步了……听听我的情况吧——曾经有个妻子,她爱上了别的男人,而那个人偏偏是个小偷。他偷车,偷项链,偷皮衣……她服毒自杀了。服的是士的宁。”
“那你相信上帝吗?”蒙费奥利问道,口气好似骑上高头大马那般得意,“上帝毕竟是存在的。”
科恩不自然地笑了笑。
“《圣经》里的上帝……干奶酪般的骨架子……我不是信徒。”
“这话是赫胥黎讲的,”蒙费奥利旁敲侧击,“从前是有《圣经》中的上帝,不过……问题是他老人家不是一个人,有众多的《圣经》上帝。一大帮。我最喜欢的上帝是……‘他打喷嚏,就发出光来。他的眼睛好像清晨的眼睫毛。’你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吗?你懂吗?还有呢:‘他身躯的鲜活部分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却不能移动。’怎么样?怎么样?你懂吗?”
“你歇会儿吧!”科恩大叫。
“不,不——你一定要好好想想。‘上帝把大海变成了沸腾的药膏;他隐在一道光迹的后面离开了。地狱类似一小束灰发!’”
“等等,行不行?”科恩打断他,“我想告诉你,我决定自杀……”
蒙费奥利伸出手掌按在酒杯上,偷偷地定睛看他一眼。他沉默了一阵。
“不出我所料,”他说道,出乎意料地和蔼,“今晚,就在你看着人们跳舞的时候,甚至在那之前,当你从桌旁站起的时候……你脸上就有所反映……瞧你那眉头锁的……那就是个特别之处……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沉默了,抚摸着桌边。
“听听我要和你谈些什么吧,”他接着说,垂下了略带紫色的沉重眼皮,“我到处寻找像你这样要寻死的人——在昂贵的宾馆里,在火车上,在海边的度假胜地,夜里在大城市的码头旁。”他的嘴唇上掠过隐约似梦般的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