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港(第2/3页)

“他一个劲地告诉我,说我当时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可我压根就没有淡紫色的连衣裙,”利亚拉喊着,“他却一再说‘zhay voo zasyur’(1) 。”

一直跟尼基京说着话的水手回头问道:“你难道不会说俄语吗?”

窗口上的那个人说:“利亚拉,那个乐谱我设法弄到了。记得吗?”

这情景好像是一个暂时的光环,提前准备好一般。好像有人觉得好玩,凭空造出了这位姑娘,造出了这番对话,造出了一个国外海港边的这个俄国小餐馆——一道光环,现出了一个不是假日的俄国边陲小镇。通过神奇隐秘的联想,尼基京觉得这个世界更为宽广。他盼望漂洋过海,停靠在那些神话般的港湾,每到一处,偷听到别人的心声。

“你刚才问我们走哪条航线?走印度支那。”水手不假思索地说。

尼基京沉思着从烟盒里轻轻抽出一支烟,木制的烟盒盖上刻有一只金鹰。

“走这条航线肯定很好玩吧?”

“你觉得呢?当然好玩啦。”

“那给我讲讲吧。讲讲上海,要么科伦坡。”

“上海?我到过那里。温暖的毛毛雨,红色的沙滩。像温室一样潮湿。但说到锡兰,路过,没有上岸——当时我值班,知道吧。”

那位白衣男人耸起双肩,隔着窗子和利亚拉说话,神情又温柔,又意味深长。她翘着头听,一只手摸着毛茸茸的狗耳朵。狗伸出火红的舌头,兴奋地急促喘气,从透着阳光的门缝往外看,颇像是在考虑值不值得在热腾腾的门槛上再躺一阵。这狗好像也在用俄语思考。

尼基京问:“这工作找谁申请呢?”

水手朝同伴挤挤眼,好像在说:“看,我说得他动心了。”接着他答道:“很简单。明天一大早你就去老港口,在二号码头找到让–巴特号轮船,找大副谈谈就行。我想他会雇了你。”

尼基京热情坦诚地望望水手光亮睿智的前额。“你从前在俄国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那人耸耸肩,不大自然地笑笑。

“他过去做什么?傻瓜一个罢了。”大胡子声音低沉地替他说道。

一会儿后,两人站起来。年轻一点的掏出钱包,放钱包的地方和法国水手一样,插在短裤的前面,裤带扣的后面。利亚拉过来朝他们伸出一只手(手心也许有点潮),不知什么事情逗得她尖声大笑。两只小狗在地上翻筋斗。站在窗口的那个男人转身走来了,心不在焉地轻轻吹着口哨。尼基京付了账,悠闲地出来走到阳光中。

下午五点左右,大海的蔚蓝色闪在小街小巷的尽头,刺得他的眼睛疼。公厕的圆形指示牌也在火一般闪亮。

他回到肮脏的旅馆,两手交叉,缓缓地伸到脑后,倒在床上,尽情享受在阳光中陶醉一天的幸福。他梦见又当了军官,漫步在克里米亚的山坡上,到处是乳草和橡木林,他边走边掐下蓟草毛茸茸的头。他梦中一阵大笑,笑得醒了过来。醒来一看,窗户已经变成了一抹幽蓝。

他探身窗外,望着凉爽的昏黑深渊,沉思起来。窗外有漫步的女人,其中有些是俄国人。好大的一颗星。

他整理一下头发,拿起地毯的一角擦掉圆头鞋尖上的尘土,看看钱包——只剩五法郎——那么出去再逛逛,享受一下单身汉的自由。

傍晚比下午人多。通向海边的小街小巷里到处坐着人,都出来乘凉。姑娘头顶方巾,上面缀着亮闪闪的小饰品……眼睫毛一抖一抖……大腹便便的店铺老板叉开腿坐在麦秆椅子上抽烟,胳膊肘支在椅子后背上,衬衣的一边衣襟从没有扣好的马甲底下露出来,搭在肚子上。孩子们蹲下身子,借着街灯的光亮,把自己叠的小纸船放进沿着人行道流淌的小溪里。到处飘来鱼香和酒香。水手酒吧里露出一缕黄光,传来手风琴沉重的声音,手掌击桌的声音,金属的巨响。在地势较高的城区,沿着主街,晚上出来的人们边走边笑。洋槐树浓云一般的树阴下闪现着女人修长的脚踝和海军军官们的白鞋。紫色的晚霭里,各处咖啡店灯火通明,宛如烟花放出的五光十色的彩焰被定格了一般。小圆桌索性摆到了人行道上,条纹阳伞上落下梧桐树的黑影,映衬着伞下桌上的灯光。尼基京停住脚步,想来一大罐沉甸甸的冰镇啤酒。桌子后面,咖啡馆内,一把小提琴如泣如诉,声声揪心,为它伴奏的是一架竖琴,声如潺潺流水,不绝于耳。音乐越是平淡,越是动人心弦。

外面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面容疲倦的站街女,一身绿衣,晃动着她的尖头皮鞋。

我要喝一杯。尼基京下了决心。不行,不能喝……接着又下了决心……

这女人长着一双洋娃娃似的眼睛。那双眼睛,那两条修长好看的小腿,看上去好眼熟。这时只见她收拾好钱包,站起身来,好像急着去什么地方。她穿一件夹克衫一样的绿色丝织长外套,下摆一直盖到大腿上。她走了过去,斜着眼瞅了瞅演奏音乐的地方。

这真是太怪了,尼基京暗自思量。心念一动,宛如一颗流星划过脑海,他忘了要喝的一杯啤酒,立即尾随她拐进一条闪着昏暗灯光的小巷。路灯拉长了她的影子。影子映在一堵墙上,变斜了。她走得很慢,尼基京也不敢走快,怕走快了超过她去。

对,毫无问题……上帝啊,这可太妙了……

女士在路边停了下来。一个黑色的大门上方亮着一只暗红灯泡。尼基京从门边走过去,又折回来,绕着女士转一圈,停了下来。她咯咯一笑,用法语亲切地打招呼。

在暗淡的灯光下,尼基京看清了她好看却又疲惫的脸,玲珑的牙齿闪着湿润的光泽。

“听着,”他用俄语说,说得简单亲切,“我们认识好久了,何不说你我的母语呢?”

她扬起眉毛,用生硬的英语说:“英语?你说英语?”

尼基京仔细地看看她,然后无可奈何地又说了一遍:“得了,你懂,我也懂。”

她用法语问:“这么说,你是波兰人?”像法国南部的人那样把最后一个卷舌音拖得很长。

尼基京讥讽地笑笑,不再问了,把一张五法郎的纸币塞到她手里,快速转身,穿过广场的斜坡。不一会儿,他听见身后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呼吸声,还有衣服的索索声。他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广场上空无一人,一片黑暗。夜风吹起了一张报纸,擦过广场的石板。

他叹了口气,又笑了笑,两手攥成拳头,深深插进裤兜里。仰望满天星斗,只见忽明忽暗,像是有一台巨大的风箱吹出火星一般。他一边望着星空,一边下到海边。他在古老的码头上坐下来,双脚悬在码头边上,脚下便是月光照耀下起起伏伏的海浪。就这样坐了好长时间,头朝后仰着,两只手手掌摊开支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