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第2/2页)

他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几块铺平蝶翅的木板,一些黑色的大头针,一个英国的铁皮饼干盒,里面放着一只异域的大蛹茧,这东西当年价值三卢布。它摸起来像纸一般,似乎是一片卷起来的枯黄树叶制成的。儿子在病中一直惦记着它,后悔把它留在了乡下。不过他又安慰自己,心想包在茧里的蝶蛹也许是个死东西。抽屉里还发现一只扯破了的捕蝶网,是一个塔勒坦布织成的口袋,缝在一个可以折叠的环口上(口袋的薄纱还散发着夏日艳阳下的青草气味)。

后来他开始一个一个地拉开立柜的抽屉,边拉边哭,身子越弯越低。每个抽屉上都盖着一块玻璃,玻璃下整整齐齐摆放的蝴蝶标本在昏暗的油灯照耀下像丝绸一般闪闪发亮。就是在这里,在这间屋里,在那张书桌上,他的儿子曾处理他捕获的蝴蝶。先是铺平蝴蝶的翅膀,弄死蝴蝶后,小心地用大头针别在软木垫底的摆置板凹槽中,凹槽之间的距离可以用小木条调整。然后压平还没有僵硬的蝴蝶翅膀,用别上大头针的纸条固定住。这些蝶翅如今早已干了,也移到了柜子里——有好看的燕尾凤蝶,有色彩绚烂的黄蓝斑纹蝶,有各种各样的豹纹蝶,还有一些被制作成仰躺的姿势,以展示其珠母色的腹底。儿子经常念叨它们的拉丁学名,有时候念一个得意地低哼一下,有时候念一个不屑一顾地往旁边撇撇嘴。蛾子啊蛾子,第一次念它们的拉丁学名已是五个夏天以前的事了!

月光照着烟蓝色的夜空,薄云在天空飘荡,不过没有遮掩皎洁的寒月。朦朦寒霜中的树木在雪堆上投下沉沉暗影,雪堆这里那里闪着微光,时不时像金属一般闪烁。在装饰豪华、供暖充足的厢房里,伊万曾移来一棵两英尺高的冷杉,栽在一个陶土花盆里,摆在桌子上。斯列普佐夫从正屋过来时,伊万正在往十字形的树尖上绑蜡烛。斯列普佐夫冻得全身僵硬,腋下夹着一只木匣,两眼通红,一边脸颊上还留着书桌桌面上印下的斑斑灰尘。他一见桌上的圣诞树,茫然问道:“这是干什么?”

伊万接过木匣,老练地低声答道:“明天要过节。”

“不要它,拿走。”斯列普佐夫皱皱眉说道,心里却在想:今晚会是圣诞夜?我怎么就忘了呢?

伊万婉言劝道:“这树又绿又好看,就让它放一阵儿吧。”

“请拿走。”斯列普佐夫又说一遍,朝他带来的那个匣子俯下身去。他把儿子的东西都收集起来放进这个匣子中了——有可以折叠的捕蝶网,放梨形蛹茧的铁皮饼干盒,铺平蝶翅的木板,装在漆盒里的大头针,还有蓝色笔记本。笔记本的第一页已撕去了一半,剩下的半页上是一次法语听写的部分内容。后面便是每日的记载,捕到的蝴蝶的名称,还有其他事项:

“走过沼泽,远至博罗维奇村……”

“今天下雨。大雨。和爸爸下跳棋。后来读了冈察洛夫的《战舰游》,一本极其乏味的书。”

“今天热得出奇。傍晚骑自行车。一只蚊蝇撞进我眼里。故意骑到她家别墅附近,去了两次,却没见到她……”

斯列普佐夫抬起头,仿佛吞下了一大块灼热的东西。儿子这是在写谁呢?

“又像往常那样骑自行车,”他继续往下看,“我们几乎四目相对。我的宝贝,我的爱人……”

“真是不可思议,”斯列普佐夫低声说道,“我再也无从知晓了……”

他又低头往下看,如饥似渴地读孩子稚气的手忽高忽低、歪歪斜斜写下的文字。

“今天见了一只新品种的坎伯韦尔美人蝶。这意味着秋天到了。傍晚下雨。她可能已经走了,我们还未曾相识。别了,我的宝贝。我觉得特别悲伤……”

“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呀……”斯列普佐夫一手搓着前额,竭力回忆。

最后一页上是一幅钢笔画,画的是一只大象的后面——两条柱子一般的粗腿,两只耳朵垂下的尖角,还有一条小尾巴。

斯列普佐夫站起身,摇摇头,再一次控制住悲痛欲绝的哭声。

“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抽抽搭搭地哀叹道,接着又说了一遍,比刚才说得更缓慢,“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明天是圣诞节,”他突然想了起来,“我却要死了。当然了,就这么简单。就在今夜……”

他抽出手帕擦擦眼睛,擦擦胡子,擦擦脸颊。手帕上留下道道污痕。

“……死去。”斯列普佐夫轻轻说道,像说完好长一句话似的。

时钟嘀嘀嗒嗒。蓝莹莹的窗玻璃上结满了霜花。打开的笔记本亮亮堂堂地摊在桌子上,旁边放着捕蝶网,灯光透过捕蝶网的细纱布照在打开的铁皮饼干盒的一角上。斯列普佐夫双目紧闭,产生了一种转瞬即逝的感觉,感到尘世的生活摆在他眼前,无遮无盖,一览无余——因充满悲伤显得可怕,因毫无意义令人心灰意冷,到头来毫无结果,不可能出现奇迹……

就在此刻,只听见突如其来啪的一声响——一声细细的轻响,像是绷紧的皮筋突然断裂。斯列普佐夫睁开眼睛。原来是铁皮饼干盒里的那个蛹茧从蛹尖上破裂开来,一个皱皱巴巴的黑东西,有小老鼠那么大,正在沿着桌子上方的墙往上爬。它停下了,六只黑茸茸的爪紧紧贴在墙面上,身子开始很奇怪地颤动。它是从那个蝶蛹里破茧而出的,原因是一个悲痛欲绝的人把一个铁皮盒子带到了他的暖和房间,而暖气穿透了那个紧紧包着它的枯叶一般的丝茧壳。它等待这一时刻已经很久很久了,早已形成蓄势待发之势,一旦破茧而出,便缓缓地、神奇地成长起来。渐渐地,它尚带皱褶的薄翅和毛茸茸的翅边显露出来,扇状的翅脉也随着空气的充入越来越坚实。不知不觉间它变成了个有翅膀的东西,如同一张日益成熟的脸不知不觉间变得漂亮了一样。它的双翅——还很脆弱,还带着湿气——眼看着在长,在伸展,眼看着就长成了上帝为它们设定的尺寸。再看那墙面上爬着的已不再是一个生命的小不点,已不再是一只黑乎乎的老鼠,而是一只硕大的蛇头蛾,和那些在印度的暮色中像鸟一样绕着油灯飞来飞去的大蛾子差不多。

它那厚实的黑翅,每一片上有一个亮闪闪的眼状斑点,还有一朵淡紫色的花,轻拂着黑翅钩子一般的翅尖。只见它几乎像人一般陶醉在温柔的幸福中,然后猛一使劲,展翅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