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第2/3页)

十二小时后,我一个人坐在火车车厢里,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冬日天空。太阳小得像颗燃烧的眼睛,随着列车前行,白雪覆盖的原野一望无际,宛如一把展开的天鹅绒巨扇。第二天我抵达了那个陌生的异国城市,就在那里,我遭遇了人生中的最高恐惧。

从头说起吧,我一连三个晚上没睡好,到第四个晚上则彻夜未眠。近年来,我失去了孤身一人的习惯,所以这几个孤独的夜晚让我痛苦不堪,无法缓解。第一个晚上,我在梦里看见了我的女孩:阳光洒满她的房间,她坐在床边,只穿了一条蕾丝睡裙,一个人笑啊,笑啊,止不住地笑。这个梦是在几个小时后偶然想起的,当时我正路过一家女式内衣店。想起来的那一刻,我发现,梦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欢乐——蕾丝花边、朝后仰的头、笑声——现在,在我清醒的情况下,却如此恐怖。然而我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蕾丝花边、朗朗笑声的梦现在变得如此令人不快,面目可憎。我有很多事要操心,烟也抽得多,所以我一直有意提醒自己要绝对保持清醒,严格控制自己的情绪。回到旅馆房间准备睡觉的时候,我总会故意吹个口哨或是哼哼两声,给自己壮胆。可是只要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声音,哪怕是夹克从椅背滑落到地板上,我都会吓一跳,简直像个容易受惊的小孩子。

到了第五天,一夜无眠后,我专门抽出时间去闲逛。真希望接下来的故事可以用斜体字来表述。不行,就是用斜体也不行:我需要一种全新的、独特的表述方式。连日的失眠让我的头脑空空如也,脑袋就像是玻璃做的,小腿有点抽筋,也像是玻璃做的一般。我一出旅馆——对呀,现在我想我终于找到恰当的词语了。我得赶紧写下来,免得又消失不见。我走出旅馆,来到大街上,突然看到了世界的真实模样。你明白,我们每每安慰自己说这个世界没有我们就无法存在,世界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我们自己存在,就是因为我们能对自己阐述这个世界。死亡、无尽的宇宙、银河系,所有这些都令人恐惧,原因恰恰是它们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好吧,话说回来——回到可怕的那一天。一夜无眠打垮了我,因为前一晚失眠的折磨,我偶然走进了一座城市的中心。看着眼前的房屋、树木、汽车和人群,我心里突然不愿意接受它们就是“房屋”、“树木”,等等——不愿意把它们与日常的人类生活联系起来。我与眼前这个世界的信息交流突然中断了,我是我,世界是它自己——一个没有感知的世界。我看清了万物的真正本质。我看房屋,房屋丧失了原有的意义——就是说,看见一所房屋我们自然会想到的一切,如某种建筑风格、屋内格局、难看的房子或者舒适的房子——这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荒谬可笑的空壳。那个长久以来被人们重复无数次的最普通的词也是如此,只剩下毫无意义的荒谬声音:房——房,屋——屋。树木和人群也同样如此。我还明白了一张张人脸的恐怖。人体的结构、不同性别,还有“腿”、“臂”、“衣服”等概念——一概废除了,我眼前剩下的只是一件东西 而已,甚至连生物都算不上,因为这也是个人类的概念——只不过是移动过去的一件东西 。我努力回忆小时候的一次经历,想借此解除我的恐惧,但没有成功。那是儿时的一场梦,醒来之后,脖子还枕在枕头上,抬起迷离睡眼一看,只见床头上方一张神秘莫测的脸朝我伸了过来,没有鼻子,一双章鱼眼下面是一把轻骑兵那样的黑胡须,额头上长满牙齿。我尖叫一声,坐了起来,那黑胡须突然变成了眉毛,整张脸变成了妈妈的模样。原来,我刚才看到的是她整张脸倒过来的样子,实属难得。

现在,我也试图让脑子“坐起来”,这样眼前的世界才会恢复平日的模样——但没有成功。恰恰相反,我越是看得仔细,人群的面貌就越是怪诞。我惊恐不已,便求助于基本概念,看有没有比笛卡尔学说更好的观念来帮助我重新构建我们熟知的这个世界,简单、自然、大家习以为常的世界。我觉得,我如此设想的时候,正坐在一处公园的长凳上休息。我做了些什么事情,已经记不准确了。我就像是一个在街头突发心脏病的人,对过路行人、阳光和古老美丽的教堂一概不管,只顾一件事:不要断了那一口气。气是保住了,可还有一个愿望:千万不要发疯。我坚信,在那样的时刻,没有人看见过我看到的世界,它是如此赤裸,如此荒谬,令人毛骨悚然。我身旁,一只狗在雪地里嗅来嗅去,我绞尽脑汁想搞清楚“狗”是什么东西。我盯得它太紧了,它便放心地朝我爬了过来。我感到恶心,就从长凳上坐起来,走开了。就在这时,我的恐惧达到了顶点。我放弃了挣扎。我不再是一个人,只是一只肉眼,毫无目的地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望来望去。一看见人的脸,我就想高声尖叫。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旅馆门口。有人走上前来叫我的名字,往我软塌塌的手里塞了一张折起来的纸。我自然而然地打开了它,刚才的恐惧顿时没了踪影。我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它们平日里平淡无奇的样子:旅馆、旋转门玻璃上不断变换的人影、刚才递给我电报的服务员那张熟悉的脸。我现在站在旅馆宽敞的大厅中央。有一个叼着烟斗、戴着花格帽的男人经过我时碰了我一下,郑重其事地道了歉。我惊呆了,感到难以忍受的剧痛,不过这一次是活人能感受到的疼痛。电报上说她快死了。

当我赶回去,坐在她的床前时,我根本没有想起要分析存在和虚无都有什么意义,那些想法也不再令我恐惧。这个我今生今世爱她胜过一切的女人就要死了,这就是我看到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

我扑通一声跪在她的床前时,她没有认出我。她半躺着,身后支着两个大枕头,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人显得特别瘦小。她的头发梳向脑后,露出了太阳穴处一道细细的伤疤,平日里这道伤疤被遮在前额上一缕垂发的后面。她没有意识到我就在她跟前,只是轻轻笑笑,笑时牵动嘴角,双唇抬了一两下。我知道她已进入平静的弥留之际,神志不清,幻觉中看见了我——于是她的面前站着两个我:一个是她看不见的我自己,另一个是我的分身,我自己看不见。就这样我成了孤身一人:另一个我跟着她走了。

她的死让我从疯狂中清醒过来。平凡的人间悲痛充满了我的生活,没有空间留给其他情绪。时光流逝,她在我心中的形象越来越完美,也越来越沉寂。过去的点点滴滴,真切的小小回忆,都不知不觉消失了,或是一桩一件地消失,或是三三两两地消失,就像一幢房子窗口的灯光,随着人们入睡而逐渐熄灭。我知道自己头脑中难逃的宿命,我曾经体验过的恐惧,那种对存在的无助的害怕,迟早还会降临,到那时一定是没救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