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声(第2/4页)

“噢,那肯定是一位和我同姓的人。这是个很普通的姓。我那时住在扎戈罗德尼大街。”

“当年我们看牙都找他,”尼古拉解释道,“所以我以为……你看看,我这次来是想寻访一位女士——一位金德太太,金德是她第二任丈夫的姓……”

魏纳咬住嘴唇,神情专注地扭头思索,然后回复他,说:“稍等片刻……我好像记起来了。我好像记起了一位姓金德的太太,她前不久来我这里看牙,我有些印象——我们马上会查清楚。请移步去我的诊室。”

诊室在尼古拉的视野中仍然一片模糊。魏纳医生俯身查看他的约见登记簿,尼古拉实在无法从他光得不能再光的秃头上移开目光。

“我们马上会查清楚,”他又说一遍,指头飞快地翻着登记簿,“就一分钟,我们马上会查清楚。我们马上……有了,金德太太。镶金牙,还做了其他治疗——具体是什么治疗,我看不清楚,有一团污渍遮住了。”

“她的本名和父名呢?”尼古拉急切地往桌前一靠,袖口差点儿碰翻了墨水瓶。

“这儿也写着,叫奥尔加·基里洛夫娜。”

“对。”尼古拉长舒一口气说。

“地址是普兰纳大街五十九号,巴布先生转交,”魏纳咂巴着嘴说,将地址飞快地抄到另一张纸上,“从这里数,第二条街便是。地址你拿上。非常高兴为你效劳。她是你家亲戚吗?”

“是我母亲。”尼古拉答道。

从牙医诊所出来,他稍稍加快步伐前行。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她,他觉得惊奇,简直像用扑克牌变了个戏法一般。此行来柏林,他倒是从未想过她有可能早已去世,也有可能迁居其他城市,但奇迹竟然出现了。魏纳竟然是另外一个魏纳——然而殊途同归。多美的城市,多美的雨!(珍珠般的蒙蒙秋雨像是说着悄悄话落下来,大街小巷一片昏暗。)她会怎样迎接他呢——是亲切,还是悲伤?要么是平平静静?小时候她不曾惯着他。我弹钢琴时你不许在客厅里乱跑。长大后他越来越觉得她对他没有多大用处。现在他竭力想象她的面容,可是头脑里总是顽固地拒绝出现具体的模样,他甚至不能把他脑中的信息收集起来形成一个活生生的可见形象:高挑瘦长的身材,四肢看似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一头黑发,两鬓有几缕灰白,苍白的大嘴,最后一次见面时穿的一件旧雨衣。疲惫痛苦的表情,好像是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太太。这样的表情似乎一直挂在她脸上——甚至在他父亲去世之前就挂在那儿。他父亲是海军上将加拉托夫,革命前不久开枪自尽了。到五十一号了,再过八幢房子就到了。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不安起来,关键时刻如此这般,真说不过去。这一次的不安和从前的不安相比,厉害得多。从前的不安,举个例子,有一回他第一次把自己大汗淋漓的身体紧贴在一面峭壁上,举枪瞄准旋风般冲杀过来的骑兵,那是个骑在一匹阿拉伯骏马上的白衣凶神。没等走到五十九号,他便停了下来,掏出烟斗和皮烟袋,缓缓地、仔细地装上一斗烟,没有掉落一根烟丝。然后划亮火柴,伸手掬住火焰,吸了一口,望着点燃的烟丝拱起来,这才咽下一口甜滋滋的、刺得舌头发麻的烟。然后他小心地吐出那口烟来,迈开坚实的、不慌不忙的步子,朝房子走去。

楼梯太暗,绊了他两次。在一团漆黑中他走到二楼转弯平台处,划着一根火柴,照亮一块镀金的牌子。名字不对。又往上找,过了好几块牌子后才找到“巴布”这个奇怪的名字。小火苗烧到了手指上,熄灭了。上帝啊,我的心怦怦乱跳……他在黑暗中摸到了门铃,按响了它。这时他取下咬在嘴里的烟斗,等待开门,感到一丝痛苦的微笑撕开了自己的嘴。

这时门锁和门闩发出一声混合的响动,门突然打开,像是被一股大风猛地吹开一般。前厅和楼梯里一样昏暗,昏暗中飘来一个响亮而又欢快的声音。“全楼的灯都灭了——eto oozhas,(1) 真叫人害怕。”尼古拉马上注意到那一声“oo”加重了语气,拖得很长。在这一声的基础上,他脑中立刻重现了那个站在门道里的人,连最细微的特征也能感觉出来,尽管那人还隐在黑暗之中。

“说得是,啥也看不见。”他笑着说道,迎上前去。

她叫了一声,好像被一只结实的手击了一掌。他在黑暗中找到了她的双臂、她的双肩,又撞上了什么东西(大概是伞架)。“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她一边后退,一边急急地重复着。

“别动,妈妈,就一会儿。”他说着又撞上了什么东西(这次是半开的前门,砰的一声狠狠关上了)。

“这不可能……尼基,尼基——”

他吻她的脸颊,吻她的头发,乱吻一气,摸到哪里就吻哪里。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凭着某种内心之眼看清了她的全部,从头到脚趾。她身上只有一样东西发生了变化(连这点新变化也意外地使他想起了遥远的童年,那时她还常弹钢琴):她身上散发出强烈的高级香水味——仿佛中断了的这些年没有存在过一般,仿佛他的青少年时代和她守寡的岁月都没有存在过一般。她守寡后就再也不用香水了,人也因悲伤而憔悴下去。现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他仿佛不再浪迹天涯,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果然是你。你回来了。你果真在我眼前。”她念叨着,把柔软的嘴唇贴在他身上,“回来就好……事情本该如此……”

“难道哪儿都没灯吗?”尼古拉开心地问。

她打开一道内门,激动地说:“有灯,往里走。我在那边点了蜡烛。”

“好,让我好好看看你。”他说着,走进了摇曳的烛光中,贪婪地看着他的母亲。她的一头黑发变成了干草一般的浅色。

“唉,难道你认不出我了?”她焦急地喘着气问,接着连忙又说:“别这么盯着我看。快把近况全讲给我听!瞧你晒得多黑……我的天啊!讲啊,一桩一件全讲给我听!”

好一头金色短发……她的脸本是精心化过妆的,这时一滴泪水流淌下来,湿湿的印迹一路吞食了红润的胭脂,打湿了涂上睫毛膏的睫毛,扑在鼻子两侧的粉也变成了紫罗兰色。她穿一件蓝得发亮的高领连衣裙,全身上下都显得那么陌生,令人害怕,令人不安。

“妈妈,你莫非在等客人?”尼古拉察言观色,问道。接下来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便起劲地脱下了大衣。

她离开他,朝桌子走去。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餐具在半暗的烛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然后她又转了回来,机械地照了照黑影绰绰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