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故事(第2/2页)
窗户朝向一个庭院。月亮没有露脸……不,定睛一看,一缕辉光从远处一座昏暗的烟囱背后升起。院子里高高堆着木材,上面覆盖着一层闪闪发光的雪毯。一扇窗里亮着一盏绿色圆顶的灯——有人在伏案工作,算盘闪着微光,算盘珠子仿佛是用彩色玻璃做成的。万籁俱寂,突然间屋檐上掉下几块雪来。然后又归于一片宁静。
他感到一阵挠心的空虚。他一有创作冲动,这种感觉便随之而来。这一次空虚之中有想法在形成,在发展。一种新的独特的圣诞节……雪还是古老的雪,冲突则是全新的……
他听见墙那边响起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他的邻居回家了。那是个谨慎礼貌的人,骨子里的共产主义者。诺沃德沃尔赛夫恍恍惚惚一阵惊喜,觉得胃口大开,便赶快回到书桌旁坐下。情绪已经调动起来,展开故事的浓墨重彩也已经具备。他只须搭起一个框架,创造一个主题。圣诞树——就从它写起。他想象着,在一些人家里,家里从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后来遭遇恐怖之事,变了性情,难逃厄运(他想得非常清晰了……)。他们在树林里偷偷砍倒一棵冷杉,肯定是要把纸制的装饰品挂到树上去。如今已经没有地方去买那种金属丝了,圣以撒大教堂的阴影里也不再堆放着冷杉了。
传来一声敲门声,是垫着东西敲的,声音好似裹在布里一般。门打开了一道两英寸宽的缝。邻居头也没伸进来,得体地问道:“我能向你借支笔吗?一支钝笔也好,只要有就行。”
诺沃德沃尔赛夫借给了他。
“衷心感谢。”邻居说道,毫无声响地带上了门。
这种毫无意义的打搅不知怎的弱化了已经快要成熟的构思。他回忆起来,在“边缘”系列中,图马诺夫之所以思乡情切,是怀念从前节日的盛大壮观。简单的重复不可取。不巧又闪过一段回忆。最近一次聚会上,有位年轻女士对她丈夫说:“你在很多方面都颇像图马诺夫。”听了这话,他高兴了好几天。后来他和那位女士熟了起来,才知道那位图马诺夫原来是她姐姐的未婚夫。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大失所望。有位评论家告诉他,说他要写一篇文章论述“图马诺夫主义”。这还成了什么“主义”,算是吹捧至极了,再加个字变成什么“主义者”,也为俄语增光。然而这位评论家到高加索研究格鲁吉亚诗人去了。不过还有令人愉快的事情发生,比如有个名单如此而列:“高尔基、诺沃德沃尔赛夫、奇里科夫……”
在一部附有他全部作品(六卷作品,印有作者的肖像)的自传中,他描述了自己的父母地位卑微,他作为他们的儿子如何在这世界上取得成功的故事。其实他的青年时代很快乐。身体健康,有活力,有信仰,事事成功。自一本厚杂志登了他写的第一个故事起,到如今过去二十五年了。科罗连科喜欢过他。他不时遭到拘捕。一家报纸因他而倒闭。如今他人生的种种抱负早已实现。在刚出道的年轻作家群里,他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的新生活成就了他的一套《图马诺夫六部曲》。他的名字人人皆知,然而他的声望却很惨淡,很惨淡……
他跳回到圣诞树的意象上,突然间,没什么明显的原因,就想起了一个商人家的客厅,一部页边镀金的诗文巨著(提供给穷人的慈善版本)不知怎的与这家人联系在一起。客厅里有圣诞树,还有那位当年他心爱的女人。她从一截高枝上摘橘子的时候,圣诞树上所有的灯如水晶一般在她睁大的眼睛中闪烁。这已经是二十年前或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些细节怎么就在记忆中扎了根呢……
他懊恼地抛开这段回忆,又一次想象起来:就在此时此刻,一些同样的又老又寒酸的冷杉毫无疑问正在被装饰……那里没有故事,尽管作家完全可以添点新气息……流亡人士围着圣诞树哭泣,一个个穿着散发出樟脑丸气味的制服,望着树哭泣。就在巴黎的什么地方。老将军遥想当年,如何一掌扇在部下的门牙上,只因他用金色纸板剪了个天使。他想起了一位他正好认识的将军,如今正好在国外,他跪在圣诞树前哭泣的模样,他是没有办法描绘出来的。
“不过我的路子没有错。”诺沃德沃尔赛夫大声说道,急不可耐地追赶那些已经溜走的想法。接着一些新的出人意料的灵感开始在他脑海中形成——一座欧洲城市,营养充足、身穿皮衣的市民。一扇灯光明亮的店铺橱窗。窗子后面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树下堆放着火腿,树枝上挂着名贵的水果。富裕的象征。橱窗的正前方,就在封冻的人行道上——
他满怀胜利豪情,觉得找到了那一把唯一的、必不可少的钥匙。他就要写出精美之作了,两个阶级的冲突,两个世界的冲突,都要由他来描写,史无前例。他开始写了起来。他写了那棵豪华的圣诞树,写了那扇无耻地亮着灯的橱窗,也写了饥饿的工人。他们是业主停工的受害者,神情严肃而又忧郁地盯着那棵树看。
“那棵傲慢的圣诞树,”诺沃德沃尔赛夫写道,“燃烧着彩虹的每一种颜色。”
(1) Leonid Andreyev(1871—1919),俄罗斯作家,十月革命后流亡芬兰,代表作有《红笑》等。关于本篇中涉及的作家,参见书末《注释》。
(2) Golgotha,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引申为墓地,殉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