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小矮人(第2/7页)
弗雷德跌下来伤到了自己,躺在过道里一动不动。知觉倒是有的,只不过全身瘫软,眼睛只盯着一个点,牙齿抖得格格响。
“这下倒霉了,老伙计,”魔术师叹口气说,把他从地上捡起来,用几乎透明的手指抚摸小矮人的圆额头,接着说,“我跟你说了,别掺和。这下你倒霉了吧。你要找只能找个女矮人。”
弗雷德鼓着两只眼睛,不作声。
“你今晚就睡在我家里吧。”肖克作出了决定,抱起土豆小矮人朝出口走去。
三
肖克家有肖克太太。
她是个说不准多大岁数的女士,黑眼睛,瞳孔周围一圈淡黄色。她骨架子生得小,羊皮纸一般的肤色,一头死板的黑发,穿着刻意邋遢,发型也不整齐,还有个吸了烈性烟叶就从鼻孔里往外吐烟的习惯——这些都很难吸引男人。不过,肖克先生无疑是很喜欢她的。其实他好像从来不注意妻子,原因是他总是很忙,要想些表演的秘密机关;也总是脱离现实,心神不定,就连说起日常琐事时也在考虑别的事情。不过就在他沉浸于天马行空的幻想中时,他仍然能清醒地观察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他妻子诺拉只好随时保持警惕,因为他从不放过糊弄人的机会,常耍些毫无意义却又精妙高超的小把戏。举个例子,有一回他胃口惊人,吃得非同寻常地多:津津有味地咂着嘴巴,把鸡骨头啃得干干净净,吃完高高的一盘,又要了高高的一盘。吃完后还伤心地看了他妻子一眼,这才走了。过了一阵儿,女仆用围裙捂住偷着笑的嘴,向诺拉告密,说肖克先生刚才压根一口都没吃,他在餐桌底下放了三口崭新的锅,所谓吃过的东西全扔到锅里了。
她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画家之女,那画家只画马、花斑猎狗和红衣猎人。诺拉结婚前住在切尔西,爱看泰晤士河上雾蒙蒙的夕照,学了绘画,参加了一些当地波希米亚人常开的荒唐可笑的会议——正是在这样的会议上,一个文静瘦弱的男子,长着幽灵般的灰眼睛,盯上了她。他很少说自己的情况,大家也不知道他的情况。有些人以为他是个写抒情诗的诗人。她立刻就爱上了他。这位诗人恍恍惚惚间和她订了婚,就在结婚当天,诗人苦笑着说他其实不懂如何写诗。就在两人谈话进行之中,他当场把一只旧闹钟变成了一个镀镍天文钟,后来又把这个天文钟变成了一块小巧的金表,从此这表就一直戴在诺拉手腕上。她明白,肖克虽说是魔术师,但仍有诗人气质,只是她不能适应他时时处处表现他的魔术艺术。一个人的丈夫如果是一座海市蜃楼,是让人摸不着边际的戏法大师,能把你的眼耳鼻舌身都欺骗过去,那做妻子的就很难过得快活了。
四
一只大碗里养着三四条金鱼,鱼儿看上去像是用橘子皮裁成的,嘴一张一张,鳍一闪一闪,她懒懒地用指甲盖弹着鱼缸玻璃。就在这时候,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肖克(歪戴着帽子,一缕棕色的头发盖在眉毛上)抱着一个缩成一团的小家伙进来了。
“总算抱到家啦。”魔术师叹口气说道。
诺拉飞快地想:是个小孩,迷路了,让他找着了。她的黑眼睛湿润了。
“咱们得收养他。”肖克轻声说,在门道里磨蹭。
突然间那小东西醒了过来,咕咕哝哝说了点什么,怯生生地摩挲着魔术师戴着硬领的前胸。诺拉看看套着麂皮鞋罩的小靴子,又看看小小的圆顶礼帽。
“要忽悠我没那么容易。”她冷笑一声说。
魔术师带着责备的神情看看她,然后把弗雷德放到长毛绒沙发上,给他盖上一条旅行毛毯。
“布隆迪内特打了他。”肖克解释说,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拿个哑铃砸他,正好砸在肚子上。”
诺拉和没生过孩子的女人一样,向来心软,一听这话,特别同情,险些掉下泪来。她立刻当起了小矮人的妈妈,给他喂饭,给他喝了一杯葡萄酒,用古龙水擦他的额头,还用香水湿润他的太阳穴和婴儿一般的耳根。
第二天弗雷德醒得很早,在陌生的屋子里转了转,跟金鱼说了会儿话,轻轻地打了一两个喷嚏后,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凸窗的边上坐下来。
迷迷蒙蒙的雾,带着水汽,洗着伦敦的灰色屋顶。不远处一扇阁楼窗朝外打开,窗格玻璃上落下闪烁的阳光。一辆汽车按响喇叭,声音回荡在黎明的清新和温柔中。
弗雷德一门心思地想着昨天发生的事。两个杂技女孩的笑声奇怪地和肖克太太带着香气的冰冷双手混合在一起。起初他受到了虐待,后来又得到了爱抚。而且你听好了,他是一个很有爱心、很有热情的小矮人。他现在一门心思地想着有朝一日能从一个强壮、野蛮的男人手里救下诺拉,那个男人很像那个穿着白色紧身衣的法国人。在他凌乱的思绪中,浮现出一个十五岁的矮人女孩,有一段时间他和她同台演出。她是个脾气很差的小妞,长着个尖鼻子,身体也不太好。两个人一上台,观众就觉得他俩是订了婚的一对。他还得亲密地搂着她跳探戈舞,这让他恶心得浑身发抖。
又一声孤寂的喇叭响起,飞快地掠过。阳光开始把雾散在伦敦城温柔的大街小巷中。
七点半左右,公寓恢复了生机。住所里有了响动。肖克先生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出门去了,去哪儿也不知道。餐厅里飘来培根和鸡蛋的香味。肖克太太梳理了头发,穿着一件绣有向日葵的宽大晨衣,出现在餐厅里。
早餐后她递给弗雷德一支醇香扑鼻的烟,烟蒂像红色的花瓣。然后她半闭起眼睛,让他给她讲讲他的经历。他讲了一段又一段,细小的声音有点低沉。他说得很慢,字斟句酌。说来也怪,这种没有经过事先安排的稳重谈吐非常适合他。他坐在诺拉脚边,低着头,神情庄重,不慌不忙地娓娓而谈。诺拉斜躺在长毛绒沙发床上,双臂甩在后面,露出尖尖的光胳膊肘。小矮人说罢他的故事,不再言语,但仍然把他的小手掌这么翻一下,那么翻一下,像是言犹未尽。他穿着黑色夹克,歪着脸,肉乎乎的鼻子,茶色的头发,一直通到脑后的头发中缝,诺拉看得隐隐心酸。她透过眼睫毛瞧着他,竭力想象那边坐着的不是一个成年侏儒,而是她实际上不存在的小儿子,正在对她讲在学校里受同学欺负的事情。诺拉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就在这时候,忽然心念诡秘地一动,她想起了别的事情,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报复她丈夫的想法。
弗雷德感觉到了在他头发里轻轻蠕动的手指,先是坐着没动弹,接着觉得很兴奋,默默地舔自己的嘴唇。他两眼斜望过去,盯着肖克太太拖鞋上的绿绒球,怎么也移不开目光。突然间,一切都动了起来,动得又兴奋,又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