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的一天(第3/4页)
彼得爬上五颜六色的窗户,跪在白色窗台底下的一个沙发靠垫上。远远望去,能看见一个珊瑚色的叶连斯基坐在一张珊瑚色的长椅上,头顶上是暗红色的椴树树叶。游戏的规则是搜索人在离开座位搜索藏起来的人时,要留下手中的木棍。叶连斯基很注意距离和地点,仔细测算过后,觉得不宜跑得太远,以防自己还没来得及返回座位重新拿起木棍欢呼胜利,就有人突然从哪个没看见的地方冲出来,直奔长椅。彼得的计划很简单:只要叶连斯基一数完数,把木棍放到长椅上,朝大家极有可能藏身的灌木丛里跑去时,他就从阳台那里飞奔而出,直扑长椅,拿起无人守卫的木棍在长椅上敲响得胜之声。已经过去约摸半分钟了。一个浅蓝色的叶连斯基从靛蓝色的树叶下站起身来,踮起脚尖,踏着数数的节奏轻轻走过浅蓝色的沙地。要是就这么等着,透过这一块或那一块菱形的彩色玻璃往外观瞧,那该多好啊……要是塔尼娅……唉,这是怎么了?我想她干什么?
白玻璃的数量比彩色的少得多。一只灰白色的鹡鸰从沙地上走过。窗格子的角角落落上有一点一点的蜘蛛网,窗台上还有一只仰卧的死苍蝇。这时,一个亮黄色的叶连斯基从金黄色的长椅上站了起来,敲打木棍发出警告。就在这时,屋里通向阳台的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房间的昏暗处先跑出来一条肥胖的棕色达克斯猎狗,后面又出来了一位一头灰色短发的小老太太。她身穿一条黑色紧身背带长裙,胸前别着一枚三叶草形状的胸针,一条小链子挂在脖子上,链子的一头连着别进腰带里的一块表。那只狗懒懒地斜着身子下了楼梯,朝花园走去。老太太一见桌上的老花镜,气呼呼地一把抓了起来——她就是为找这东西下来的。突然之间,她看见那个小男孩从沙发上慢慢溜了下来。
“Priate-qui? Priate-qui?”(pryatki,捉迷藏)她的口音很可笑,是在我们国家生活了半个世纪的法国老太太强加给俄语的那种口音。“Toute n'est caroche(tut ne khorosho,这个位置不好)。”她一边说,一边目光亲切地看着彼得的脸。彼得没藏好,觉得很狼狈,又露出恳求的神色,让她不要太大声。“Sichasse pocajou caroche messt(快,我这就带你去个好地方)。”
这时,一个祖母绿颜色的叶连斯基双手叉腰站在一片淡绿色的沙地上,正在四处张望。彼得担心这位当女家教的老太太一惊一乍的嗓音传到屋外,更担心拒绝她会惹她生气,便匆匆跟着她走,尽管心里很明白事情完全乱了套。老太太紧紧拉着他的手,带着他穿过一个又一个屋子,经过了一架白色钢琴,经过了一张牌桌,经过了一架小三轮车。突然眼前的东西多了起来——麋鹿角、书柜、摆在一个架子上的诱饵鸭——他觉得老太太正带着他去房间的另一头,这样要给她解释清楚又不伤她的心就变得越来越难了。她打断了的这个游戏并不是藏起来那么回事,而是要等着叶连斯基离开长椅有相当一段距离后,他就可以朝长椅跑过去,拿起那截无比重要的木棍敲击长椅。
穿过一连串的房间,两人拐进一个走廊,然后爬上一段楼梯,再穿过一间洒满阳光的破旧房间,里面靠窗的一个衣箱上坐着一位面色红润的老太太,手里干着编织活儿。她抬眼一望,笑了笑,眼睫毛又垂了下去,手里的编织针一刻没停。家教老太太把彼得带进了隔壁房间,里面有一张皮沙发,一个空鸟笼,还有一个黑色的壁龛,壁龛一边是一个红木大衣橱,另一边是个荷兰火炉。
“Votte(就是这里了)。”老太太说着就把彼得轻轻一推,塞进了她看中的藏身之处。然后她走回刚才的那个破房间,用她那口音混杂的俄语和那位面目清秀的编织老太太闲聊起来,对方不时地插上一句不假思索的话:“Skazhite pozhaluysta(这个嘛,从没听过)!”
彼得规规矩矩地在那个可笑的藏身之处跪了一阵儿,然后站起身来,不过待在那儿没动,看看墙纸,纸上的淡蓝色卷形花纹没什么好看的,又看看窗户,再看看阳光里飒飒作响的白杨树梢。能听见一口钟刺耳的滴答声,那声音让人想起各种烦闷忧伤的事情来。
好长时间过去了,隔壁房间的说话声越来越小,渐渐远去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钟声滴答。彼得从壁龛里钻了出来。
他跑下楼梯,踮起脚尖飞快地穿过所有房间(书橱、麋鹿角、三轮车、蓝色牌桌和钢琴),就在通向阳台的敞开的门口沐上了色彩斑斓的阳光,碰上了刚刚从花园溜达回来的那条老狗。彼得偷偷爬上窗台,选了一扇干净的玻璃窗,看见白色的长椅上躺着那截绿木棍。叶连斯基不见了——毫无疑问,他早已离开去各处找人了,现在已经远远越过了林荫道两边的椴树林。
彼得兴奋极了,咧嘴一笑,连蹦带跳地下了台阶,朝长椅奔去。他还在奔跑,突然注意到四周毫无反应,好生奇怪。但他还是一个箭步奔到长椅旁,拿起木棍敲了三遍。敲了也白敲,没人出现。阳光的斑影在沙地上跳动。一只瓢虫爬过长椅扶手,它的翅膀随意地合起来,透明的翅尖从它带斑点的小圆背底下参差不齐地露出来。
彼得等了一两分钟,偷偷地四面张望,最后明白了,他被遗忘了。这最后一个躲藏者没有被找到,没有受惊动,他的存在被忽略了。大家都去野餐了,唯独没有他。顺便说一句,这顿野餐对他来说,是这一天唯一期待的事情。他一直盼着这顿野餐,好歹都行。盼着野餐时没有大人,盼着林中空地上燃起篝火,盼着烤土豆,盼着越橘果馅饼,盼着保温瓶中的冰爽凉茶。现在这顿野餐泡汤了,不过泡汤了他还忍受得了。真正让他心里难过的是另外一件事。
彼得狠狠咽口唾沫,往别墅那里溜达,手里还提着那截绿木棍。叔叔阿姨和他们的朋友们正在大阳台上打牌,他听出姐姐的笑声——好难听的声音。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圈,隐隐记得离这不远肯定有个莲花池。他可以在池边留下自己印着字母的手帕和系着一根白色细绳的银色口哨,然后就径直回家,不让任何人注意到。突然,就在别墅一角靠近水泵的地方,他听见一阵熟悉的吵闹声。大家都在那儿——叶连斯基、瓦西里、塔尼娅、塔尼娅的兄弟和表兄弟们。他们站在一个农夫周围,他正把他刚刚找到的一只小猫头鹰拿出来让大家看。是个胖胖的小家伙,棕色的羽毛,上面有白色的斑点,头,或者说是它圆盘一般的脸,不停地转来转去,让人搞不清楚它的头是从哪里伸出来的,身子到哪一块就变成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