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人(第2/4页)
现在他的研究被另外一些想法打乱了——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使得他万分痛苦——该如何是好呢?在窗前徘徊一阵后(尽最大努力寻找防守之道,抵御这个可笑、渺小,却又摆脱不开的想法:再过几天,六月十九日,他就到了童年之梦中提到的那个年龄),格拉夫轻轻离开渐渐昏暗下来的房间。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不再固定,而是随着昏暗的波涛轻轻地起伏,像是大洪水中漂浮的家具。天还没有完全黑——但不知为何,一看灯早早亮起,人的心也随之紧缩。格拉夫立刻注意到一切都不对劲了,一种奇怪的不安感觉蔓延开来。人群聚在街头,做着神秘的笨拙手势。他们走到街道的对面,到那里后又指指远处的什么东西,然后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模样诡异,如同动物冬眠。暮色昏暗,名词消失了,只有动词留下来——或者说只留下不多几个动词的古老形式。这样的情况可能意味深长:比如,意味着世界末日。突然,他感到全身每一个关节又麻又痛,他明白了:那里,就在那里,穿越楼房间狭长的街景,一艘飞艇漂浮而过,轮廓轻柔地映在明晰的金色背景中,在一朵灰色长云下面,很低,很远,很慢,也是灰色的,也是细长的。它移动得那么古雅,和傍晚无比美妙的夜空交融在一起,橘黄的光线,蓝色的剪影,看得格拉夫的灵魂都要出窍了。他把它当作是一种天体象征,一个古老的幽灵,让他想起了自己大限将至。他在心中默念这无情的讣告:我们尊贵的合作者……英年早逝……我们如此了解他……如见其幽默……如见其庄重……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讣告从头至尾又转述了普希金……“那冷漠的大自然会闪闪发光……”——报纸的花朵,国内新闻的杂草,社论的牛蒡草。
在一个安静的夏日夜晚,他过了三十三岁。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穿一条长衬裤。裤子上有长条纹,像囚犯的裤子一样。他没有戴眼镜,眼睛眨巴着,庆祝他不请自来的生日。他没有邀请任何人,原因是害怕别人的突然出现,像一面小镜子被打破;要么是害怕谈论人生脆弱。客人的头脑里不知会想起什么来,一旦说起人生脆弱,肯定会使之成为不祥之兆。别走,且留片刻——你说得不如歌德好——不过还是别走。在这里,我们有个独一无二的人,有个独一无二的环境:书架上有久经风雨的旧书,有一小杯酸奶(据说可益寿延年),清洁下水管道用的簇毛刷子,一册厚厚的相片簿,灰白颜色,格拉夫把什么东西都往里面贴,开头贴着他的诗作剪辑,最后贴着一张俄国的电车票——这就是格拉夫·耶茨基周围的东西(格拉夫·耶茨基是他的笔名,是在一个雨夜等下一班船的时候想到的)。此刻,这个长着招风耳、嗓音嘶哑的矮个子男人正坐在床边拿着他刚刚脱下的紫色破洞短袜。
自此以后,他开始惧怕一切事物——电梯、草稿、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街上的汽车、示威者、修理电车电缆的货车吊机平台,还有煤气厂巨大的房顶,怕这东西在他去邮局的路上经过时可能爆炸。邮局那里就更可怕了,一个大胆匪徒戴着自制面具,会来一通射击狂欢。他意识到他的思想状态很可笑,但又无可奈何。他试着转移注意力,去想些别的事情,却也是枉然。思绪就像一辆雪橇马车疾驰而过,就在每一道思绪后面的踏板上,站着无时无刻不在的马车夫斯马利。另一方面,他不遗余力地投给各家报纸的时政诗歌变得越来越戏谑,艺术性也越来越差(没有人温故知新,从他现在的诗作中注意到死之将近的预感),那些木然的对偶句,韵律让人想起农人和熊玩跷跷板的俄罗斯玩具,还让“shrilly”与“Dzhugashvili”押韵。(2) 正是这些对偶句,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最终变成了他本人最本质的写照,最能反映他的实际情况。
依常理,灵魂永生的信仰是禁止不了的。不过这里头有个可怕的问题,据我所知,这个问题还不曾有人提出过(格拉夫边喝啤酒边沉思):灵魂要通往来世,会不会受到无端变故的阻碍,如同一个人要生在这个世界上,会遭遇各种不幸一般?难道人活着时就不能想想办法,采取一些心理的甚至物理的措施,帮助灵魂成功地通往来世?具体有哪些方法?人应该有何预见,有何储备,有何规避?可不可以把宗教(格拉夫争论道,他还游荡在昏暗下来的酒吧里,酒吧里已空无一人,椅子也在打哈欠,被放在桌子上睡着了)——把宗教,用神圣的图画盖住生活之墙的宗教——看作有助于创造有利环境的东西?(同样的道理,根据某些内科医生的说法,专门给一些胖脸蛋的好看婴儿拍些照片,用来装饰怀孕妇女的卧室,此法对其子宫中的胎儿大有益处。)但话说回来,即使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也知道了X先生(喝这样或那样的牛奶,听这样或那样的音乐——也就是说喝啥听啥都可以)为什么安全地通向了来世,而Y先生(他的营养略有不同)为什么卡住没过去,死在这个世界上了——难道就不存在别的险情,正好发生在通往来世的那个关键时刻?这种险情不知为何就挡住通往来世的道路,从而毁了一切。请注意,就是动物或普通人,大限一到,也会悄然离去:不要打搅,不要妨碍我完成我困难而又危险的任务,就让我平静地向不朽的灵魂过渡吧。
所有这些想法已经让格拉夫颇感压抑,但还有更差劲、更可怕的想法,那就是压根就没有“来世”这回事,人生固有一死,就像巨大浴缸里的肥皂泡,在如雨喷洒的水龙头下方飞舞,最终破灭一样。格拉夫坐在市郊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看着雨水管的喷头——雨下得很猛,秋天来了,他已经到了那个预言式的年龄,又过去四个月了,现在死亡将随时来袭——柏林附近的松林泥炭地阴沉昏暗,去那里是极其冒险的。不过,格拉夫心想,要是压根没有来世,那么与独立灵魂这种想法相关的一应事情也就随之消失了,也就不会有什么不祥之兆或警示之兆了。万事大吉,让我们变成唯物论者,所以说我这种遗传良好的健康之人也许能再活半个世纪之久呢,那么何必在意神经过敏的幻觉呢——它们只是我社会地位暂时不稳的结果,人之所以不朽,是因为他的社会地位不朽——资产阶级的伟大地位(格拉夫继续想,脑中此刻高声响起令人不快的激励之词),我们又伟大又强大的阶级一定会征服无产阶级这只九头蛇怪,我们这些奴隶主、粮商,还有他们的忠诚诗人,肯定会登上我们这个阶级的高台(请更激昂些),我们所有人,所有国家的资产阶级,所有大地上的资产阶级……各民族的资产阶级,起来,我们的石油狂人(或者黄金狂人?)kollektiv(3) ,打倒平民的胡乱创造——现在,只要有“团结”意思的动词副词都可以入诗为韵,然后再来两句重复诗行:起来,各国各地的资产阶级!我们神圣的资本万岁!节拍延长(只要有“各国”字样的都延长),我们的资产阶级国际歌!这样的结果有趣吗?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