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第2/3页)

“茶马上就好。”列夫赶紧说道,边说边摆弄洗涤池里的酒精灯。

“天气真是糟糕。”塞拉菲姆一边抱怨一边搓手。其实外面相当暖和。

酒精装在一个铜质球体里,拧一下大头螺钉,酒精就会渗进一个黑色的凹槽。但每次只能渗进一点点,然后拧紧螺钉,再拿火柴一点。一股微弱的淡黄色火苗蹿了出来,沿着黑槽流动,最后渐渐地熄灭了。这时再打开阀门,随着噗的一声响(金属底座处有一个高高的锡制茶壶,壶侧面有个很大的黑点,好像受过伤一般),就冒出来一股与刚才的黄火苗极不相同的蓝青色火苗,形状宛如一个饰有锯齿状边的蓝色皇冠。列夫对酒精灯的工作原理并不知晓,对此也毫无兴趣,只是按房东教的照做而已。塞拉菲姆一开始只是扭过头来看他摆弄酒精灯,不过他因身子发福,头只能扭到一定程度,于是后来干脆起身靠近,两人一起探讨这一设备。塞拉菲姆一边解释着它的工作原理,一边用手轻轻来回拨弄着螺钉。

“嗯,你过得怎么样?”他问道,然后又躺回到他坐着有点挤的扶手椅上。

“这个嘛——你也看得出来,”列夫说,“茶马上就好了。你要是饿了,我这里还有点香肠。”

塞拉菲姆谢绝了,使劲地擤了鼻子,谈起柏林来。

“他们已经赶超美国了,”他说,“看看这儿的交通就知道了。这个城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你知道,一九二四年我在这儿待过。”

“那时我住在布拉格。”列夫说。

“我知道。”塞拉菲姆说。

沉默。两人都紧盯着茶壶,仿佛那里马上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似的。

“水快开了,”列夫说,“先吃点糖果吧。”

塞拉菲姆拿了点糖,左边的脸颊动了起来。列夫还是不想坐下,因为一坐下就意味着要正式聊天了。他宁愿站着,或是在餐桌与床、床与水槽之间来回转悠。几片枞树叶散落在已经褪色的地毯上。突然,微弱的嘶嘶声停了。

“灯坏了。”塞拉菲姆用俄语说。

“我们能修好的,”列夫急忙说,“一会儿就能修好。”

原来是瓶子里没酒精了。“真可恶……你看,我得去房东那儿弄点酒精来。”

他出门穿过走廊,朝房东住处走去——真是傻到家了。他敲了敲门,但没人应答。不给一盎司的关注,便是一磅的蔑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句话?那是学童时代的一句格言,受到取笑不予理睬时就这么说。他又敲了敲门。到处一团漆黑。房东出去了。他摸着黑往厨房走去。厨房早就锁上了,似乎料到他会来一般。

列夫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与其说他是在考虑酒精的问题,不如说是趁机享受一下独处的那份轻松。回到那个气氛紧张的房间,跟一个安心坐在那里的陌生人促膝而谈,那是何等的痛苦。跟他能聊些什么呢?聊一聊以前某一期《自然》杂志里论法拉第的文章吗?不行,这行不通。他返回房间,看见塞拉菲姆站在书架旁,翻看着那些破书残卷。

“荒唐,”列夫说,“真是闹心。看在老天的分上,请原谅。也许……”

(也许水马上就开了?不,水才刚刚温热呢。)

“没关系。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喜欢喝茶。你读过很多书吧?”

(他是否应该下楼去小酒馆买些啤酒呢?可是钱不够,那里也不能赊账。真该死,他把钱都花在糖果和圣诞树上了。)

“对,读过一些,”他大声说,“真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了。要是房东在……”

“算了,”塞拉菲姆说,“我们就不喝茶了。就这么着吧。对,就这么着。那你的情况大致如何?身体怎么样?感觉还好吗?健康是最重要的。我嘛,不怎么看书。”他斜眼瞥了一眼书架,继续说道,“没有时间看。那天在火车上我碰巧看到……”。

走廊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请原谅,”列夫说,“这有烤面包和焦糖,你自己先随便吃点。我很快就回来。”他急匆匆地出去了。

“你怎么了,老兄?”电话里传来列什车耶夫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你生病了吗?什么?我听不见,大点声。”

“有点意外的事,”列夫答道,“你没有收到我的口信吗?”

“哪有什么口信!赶快准备。今天是圣诞节。酒都买好了,我妻子还为你准备了礼物。”

“不行啊,”列夫说,“我真的很抱歉……”

“你可真古怪!听着,我不管你现在正做什么,赶紧停手。我们马上就过来。富克斯两口子也在这里呢。要不这样更好:你到这里来。奥莉娅,安静点!我都听不清电话了。你说什么?”

“不行,我有……我很忙,就这样吧。”

列什车耶夫爆出一句国骂。“再见。”列夫对着已经挂了的电话尴尬地说道。

现在塞拉菲姆已将注意力从书本转移到墙上的一幅画上去了。

“是个生意上的电话,真是烦人,”列夫苦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

“你生意很忙吧?”塞拉菲姆嘴里问道,眼睛却没有离开那幅石版画——画里是一个红衣女子和一条墨黑色贵宾犬。

“唉,也就是混口饭吃——给报纸写点文章,各种事情都写,”列夫含糊其辞地说,“你呢——你不会在这里待很久吧?”

“我很可能明天就走。我顺便过来看看你,也就几分钟时间。今晚我还要……”

“坐下,请坐下……”

塞拉菲姆坐了下来。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有点口渴了。

“刚才我们谈到书,”塞拉菲姆说,“因为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我简直没有时间看书。不过那天在火车上,因为无事可做,就随便拿了本书看。是本德国小说。内容当然很无聊,不过故事还算有趣。是写乱伦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他详细地复述了一遍书中的故事,列夫一边频频点头,一边盯着塞拉菲姆结实的灰色西装和丰润光滑的脸颊,边看边想:兄弟阔别十年,重逢就为讨论纳德·弗兰克写的庸俗废话,这值得吗?他讲得无聊,我听得无趣。对了,我们都想想,我原来想说什么来着……记不起来了。这是个多么令人痛苦的夜晚啊!

“对,我想我读过这本书。对,当下这是时髦话题。你再随便吃点糖果吧。没有茶,我真的过意不去。你说你发现柏林变化很大。”(真不该说这个——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了。)

“变得美国化了,”塞拉菲姆说,“美国式的交通,美国式的高楼大厦。”

停顿了片刻。

“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你,”列夫支支吾吾地说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研究范围,不过这本杂志里……有些地方我不明白。比如,这里——他搞的这些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