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对嘴(第4/5页)
伊利亚·鲍里谢维奇伸手打开一本。书啪啪作响,听来悦耳,但就是打不开。没长眼,这是新书!他又试了一遍,瞥见一些极为陌生的外文短诗。他把那些没切齐的书页从右往左翻——碰巧翻到目录栏。他的目光迅速掠过篇目和作者名,却没见自己,他不在目录栏里!书又翻不利索了,他加了点劲,翻到目录的末尾。照样没有他!仁慈的上帝,这怎么可能啊?不可能啊!肯定是出了意外,从目录栏里略去了。这样的事常发生,常发生啊!他这时正好在书房,便抓起他的白色小刀,将它插入书的肥厚肉中。目录上先是加拉托夫,这是自然之事,然后是诗歌,再后是两则故事,接着又是诗,再接着是散文,再往下便是无关紧要的小东西了——述评、评论等。突然间一阵万事皆空的感觉袭来,伊利亚·鲍里谢维奇浑身瘫软。事已至此,无法可想。也许他们要登的东西太多了。他们会在下一期把他的小说印出来。啊,那是肯定的!可是那又是新的一段等待——罢了,我就等吧。柔软的书页在他的拇指和食指间一页一页地翻过。好漂亮的纸张。唉,这也至少有我的绵薄之力。总不能坚持要求印自己的,不印加拉托夫或别人的吧——还有这里,突然间冒出这样的句子,温暖人心的亲切句子,犹如手按在臀部的俄罗斯舞蹈,舞步轻盈,旋转着远去,远去:“……她那稚嫩的、还没有成型的胸脯……小提琴仍在呜咽着演奏……两张小票……春天的夜晚开着一辆小轿车来迎接他们——”翻到反面一页,果然不出所料,就像铁轨过了隧道继续前行一般:“风的呼吸宜人而又多情……”
“怎么回事,我竟然没有早早料到!”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失声叫道。
这一篇题目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序言”。作者署名是“安·伊利因”,括号里写着“待续”。短短一点东西,占三页半纸,然而是多么美好的一点点啊!是序曲,好高雅。“伊利因”这个名字也比“安年斯基”好听。要是署成了“伊利亚·安年斯基”,那才叫乱呢。不过为什么题目是“序言”而不是“《嘴对嘴》第一章”呢?唉,算了,这都不重要。
他又把那点东西读了三遍。然后他把杂志放到一边,在书房里踱步,随心地吹了一阵口哨,好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对了,那本书躺在那里——不就是一本书吗——谁在乎呢?于是他冲了过去,一口气又把那点小东西读了八遍。然后他到目录里去找“安·伊利因,二百○五页”,找到了二百○五页,又把他的“序言”再读一遍,尽情享受一词一句。他就这么反复玩味了好长时间。
从此以后,拉住个人让看的不再是那封信,而是这本杂志了。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经常腋下夹着一本《阿里昂》,只要碰到一个熟人,便打开那卷杂志,翻到已经习惯自动演示的那一页。一些报纸对《阿里昂》进行了评论。第一条评论根本就没有提伊利因这个名字。第二条提到了:“伊利因先生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序言》肯定是开了个玩笑。”第三条只说了伊利因和另一个作者是该杂志的文学新人。最后,第四位评论者(登在一家好像是波兰什么地方的小刊上,印制精美,注重学术品位)这样写道:“伊利因的作品以真诚取胜。作者以音乐为背景,描绘了爱情的萌生。该作品有众多不容置疑的好品质,其中一条应该提及,那就是高妙的叙事风格。”一个新纪元开始了(在“顺便说说”的纪元和展示杂志的纪元之后):伊利亚·鲍里谢维奇总是从钱包里掏出这些评论来。
他很开心,又买了六本《阿里昂》。他很开心,沉默很容易诠释为惰性,诋毁很容易诠释为敌意。他很开心。“待续。”后来一个星期天,尤夫拉茨基打来了电话:“猜猜”,他说,“知道谁想和你讲话么?加拉托夫!对,他在柏林已经待了两天了。我把话筒给他了。”
一个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接话了。是一个有磁性的、悦耳的、柔和的、富有魅力的声音。定好了见面时间。
“明天下午五点在我这儿见,”伊利亚说,“你今晚不能来真是遗憾。”
“真是遗憾,”那个有磁性的声音又说道,“你看,朋友们硬拖着我去看一部可恶的戏剧——《黑豹》,不过我也有好久没有见到亲爱的叶连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了。”
叶连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加里纳是个风韵犹存的老演员,从里加来,在柏林的一家俄语剧院里担任全部剧目的女主角。演出八点半开始。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独自用过孤寂的晚餐后,突然看了一下手表,会心地笑笑,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剧院。
那个所谓的“剧院”其实就是一个大厅,用来讲演可以,不适合演戏。表演还没有开始,一张不正规的海报上,叶连娜斜倚在豹皮上,豹子是她的爱人为她猎杀的,这个爱人后来把她也杀了。俄语交谈声在寒冷的大厅里响起。伊利亚·鲍里谢维奇把他的手杖、圆顶高帽和大衣交给了一位穿一身黑衣的老太太,老太太给了他一个标着号码的衣帽牌,他接过来顺手滑进马甲口袋里,然后悠闲地搓着手环顾大厅。附近站着三个人:一个有点眼熟的年轻记者;另一个是年轻记者的夫人(棱角分明的瘦女人,戴副眼镜);还有一个陌生人,穿着华丽的西服,脸色灰白,留着一撮黑色的小胡子,长着一对绵羊般的漂亮眼睛,目光柔和,多毛的手腕上戴着一条金手链。
“可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啊?”那个女士轻快地对他说,“你为什么把它发表出来呢?因为你知道……”
“事到如今,就不要再攻击那个不幸的人了,”说话人中的一位说道,声音是富有磁性的男中音,“是啊,他才能平庸,没什么希望,这我承认,不过我们也显然有理由……”
他放低声音又说了些什么,那位女士把眼镜咔哒一合,厉声反驳道:“不好意思,但是在我看来,如果你们只是因为他在经济上资助了你们就登他的作品的话……”
“Doucement, doucement。(7) 不要泄露我们编辑部的秘密。”
这时伊利亚·鲍里谢维奇遇上了那个年轻记者——也就是那个瘦女人的丈夫,记者愣了片刻,接着猛地哼了一声,晃着整个身子推着他妻子走开了。那瘦女人还在高声说着:“我并不在乎倒霉的伊利亚,我在乎的是做事的原则……”
“有时候做事只好牺牲原则。”衣着华丽、声音好听的公子哥冷冷说道。
不过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已经不再听了。他眼前飘起一团迷雾,东西隐约可见。他极度沮丧,还没有完全弄清这桩事情的可恶性质,但他又本能地试图逃避,尽可能远离那些可耻的、可恶的、令人无法容忍的事情。他先朝朦胧昏暗的地方移动,那边卖的座位也是朦胧昏暗的。但紧接着他突然转身,差点撞上了急匆匆朝他走来的尤夫拉茨基,然后往衣帽间走去。